书城专栏黑色旅行箱(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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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爱好倒垃圾的人

如果说倒垃圾可以算得上一种爱好的话,我也是个有爱好的人了。这个念头从拎起垃圾袋出门开始,就占据着我的大脑。爸爸经常说有点爱好是件好事,总能派上什么用场的,我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喜欢电视报纸上各种各样的残疾人励志故事,比如一个脑瘫儿成为一个指挥家,并在最高级的音乐厅指挥一整个乐队,演奏出振奋人心的交响乐,电视里的他挥舞着小木棍,头和胳膊时不时地抽搐着,成为整个舞台的主角,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甚至有的人热泪盈眶,包括我的爸爸。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爱好可以派上什么用场,但说句实话,这总比在众目睽睽之下癫痫般地挥舞着一个小棍要聪明太多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哼哧哼哧笑了起来,这是一种毫无节奏的喘息外加鼻子发出的嘶鸣声,在它变得越来越快,在我的全身都要随之颤抖和手舞足蹈之前,左手忽然就像爸爸的手一样捂住了我的嘴巴,制止了这愚蠢的声音,说起来,我对愚蠢有一点敏感,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聪明点,就像爸爸经常对我说得那样:“你能不能聪明点!”我大步走到垃圾箱旁边,用指尖捏着黏糊糊的把手,打开上边的大盖子,一股热气腾腾,瓜果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沉甸甸的苍蝇飞不了多高,很快就又归于平静,直到我将手中的垃圾袋扔进去,再次掀起一阵黑色有着恶臭的杂乱旋风,我探头看了一会,扇贝的贝壳从塑料袋里散落出来,苍蝇迅速地降落在上边,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只破鞋子,几个桃核,一个肮脏的布娃娃,一大包厕纸,蔬菜的叶子,我的目光在垃圾桶里贪婪地浏览着,生怕错过一点细节,我承认我看得有一点着迷,在我意识到这很蠢,聪明的人不会这么干之后,赶忙把脑袋收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为丢掉那么一大袋垃圾而感到高兴,我的双手空空如也,我感到轻松而愉快,我为拥有了一个爱好而感到开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回家告诉爸爸,想要得到他的表扬:“真聪明!”我一直认为这是他对我的最高赞美,我像是一只渴望得到奖励的小狗,抬着汗津津的脑袋,喘息不止,当我说出我的念头时,他呸地从嘴里吐出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句:“蠢货。”我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他吐出的什么东西,就连一点食物的残渣都没有,我猜想一定是一个爸爸幻想中的脏物,一个虚幻而微小的垃圾。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距离我们家窗户大概两米的路边,我坐在台阶上,奶奶坐在轮椅里。我们身后是一小片绿化带,有几棵矮小的木槿,零星开着几朵粉色的花,地上早就应该修剪的草坪像是马毛一样,风一刮过,掀起一阵油光发亮的漂亮波浪。这是爸爸选的地方,他说这样方便盯着我俩。我也曾经从卧室的窗户向外看着,感受爸爸“盯着我俩”的视线,幻想透过一小片绿荫,看到两个后背,一个歪着肩膀缩在轮椅里,一个宽广得连脖子都看不到。阳光不歪不斜地照在我的脸上,我让眼睛直对着太阳,在视网膜产生了十几个明亮的绿点之后,我放弃了这么干。即使是夏日的午后,这儿也算不上炎热,海和这个小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刮来的风总是凉凉的,让人很舒服,有点昏昏欲睡。退潮时海风会带来潮湿的腥味儿,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加快速度大口吸气,我想这样就等于吞下了一些海鲜,一想到深蓝色的海水中那些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水母,海星,鱼儿,此刻通过某种神秘的气体来到了我的身体,在我肥大的肚子里游来游去,我就特别愉快。家里买的那些便宜海货,扇贝,牡蛎,海虹之类的,爸爸从来不让我和奶奶吃,他说小孩和老人不适合吃这些东西,我低头看着自己硕大的乳房,不太认同爸爸的说法,不过奶奶确实太老了,老到不再言语,以一种静止的状态停在了某一天,那天一定索然无味,从她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到这一点,她变成了一份自己的标本,任凭时间在身边呼啸而过。她每天只喝一些燕麦粥,有一半都洒在了衣服上,她身上一直有一股燕麦粥馊掉了的味道。我正对的地方是小区的围栏,跨过围栏就是一片空地,以前曾经是海水养殖的地方,现在荒废了,杂草丛生,只剩下几个水塘和堆积如山的垃圾,听爸爸和小区里零星几个住户议论,这片空地早就被卖出去了,以后会盖成一个新的楼盘,专门卖给和我们一样夏天来海边度假的外地人。无论何时,只要仔细看,总会发现有人坐在垃圾堆上,向水塘甩下鱼钩,而我的爸爸也很快加入了他们,度过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听说那里有很多鱼,如百宝盆一般怎么都钓不完,甩下的鱼钩从不会空着被拉上来,这个神话般的鱼塘不会让任何垂钓者失望,不过我从来没见爸爸拿任何鱼回来,他说水塘太脏了,钓上来就扔掉了。我的眼前浮现出被扔在地上的鱼,蹦跶了几下,闪着银光的鱼鳞沾上了一些土,就再也蹦不起来了,它身上的水分在干涸的沙土地上蔓延出小小的一片暗色,我仿佛可以听见鱼嘴在空气中一张一合的微弱声音,就像我此刻一张一合的眼睛,很快我就被掷入了一片柔软的黑暗中。“你这个傻子!”我听见奶奶这么呵斥着我,声音很遥远,然后我又被那片静谧而温暖的黑暗吞没了,直到知了扯着嗓子,如同生锈的铁链反复拉扯着我,又将我拉回了这个异常明亮的午后,我看了奶奶一眼,她苍白的脸和银灰色的头发如同本身就会发光一般,有着大大的光晕,她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胸前有一小片水渍,她已经很多年不说话了,那些严厉而洪亮的话语凭空消失了,这让她的身体也缩小了三分之一,我甚至快要忘记她曾经是如何的强壮有力,一个巴掌就可以把我打翻在地。我低头发现自己的胸前也有一小片口水印子,一定是刚才打瞌睡的时候留下的,看着我俩这一个共同点,我就很想发笑,我自己嗤嗤地笑着,也时不时地看着奶奶,想要邀请她加入我,她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凝重,这一点她不曾变过,她从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她还是那么难以接近。我们一言不发,就这么长久地坐着,直到爸爸从窗户叫我们回去。每次物业的王阿姨来我们家做客,他都打发我推着奶奶出去,在路边度过了不少这样的午后时光。

夏日伊始,爸爸就开车带着我和奶奶,离开我们那个炎热肮脏的城市,来到了这个海边小镇。他用毕生的积蓄买了这套房子,他说想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展开一段新的生活,我是在他给奶奶梳头的时候听到的,他说他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终于退休了,就要开始享受人生了。爸爸像是一个宣布自己恋爱了的小伙子,面带欣喜和羞涩,迫不及待地等着奶奶的祝福。奶奶的沉默不语和面无表情在此刻就像是对爸爸的不屑与挑衅,事实上奶奶还好着的时候也从未对爸爸满意过,爸爸停下了梳头的动作,整个脸都阴沉了下来,他忽然用手摇晃着奶奶的肩膀:“你听见没啊,你听见没啊?”奶奶刚被梳好的头发又垂了下来,银白相间的头发变得杂乱,像是绒毛里刚长出一部分白色羽毛的雏鸡,爸爸抬起头,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我的目光,就和他的交汇了,他把手中的梳子砸了过来,大声吼着:“看什么看,你这个傻子,你们两个累赘拖累我,让我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他又指着奶奶说:“你怎么还不死啊?”奶奶深色裤子的裆部和轮椅的坐垫渐渐湿了一片,就像这让我恐惧的气氛一样渐渐弥漫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令人窒息。爸爸也很快注意到了,他半蹲在奶奶面前,抽打着自己的脸,用忏悔的声音说:“妈,都是我不好,你别怪我,快来给奶奶洗洗换换衣服。”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在经过我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进了他的卧室关上了房门。爸爸在家里的时候,经常把他的心理活动展现出来,喜怒无常,肆无忌惮,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和奶奶是不是住在他的心里,只是他心理活动的一部分,而并不是真实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我俩总要经历那么多爸爸自己的矛盾和挣扎。还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疯了,会随时杀掉我俩的,这个念头一般在他走出家门,在和小区的其他住户打招呼时被一下子打消,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像小区里所有两鬓斑白,彬彬有礼,买了海边度假房的中年男人一样,充满了自信,笑声爽朗,一切都为了享受生活,享受假日,享受夏天。而我和奶奶似乎让他在小区里树立了某种声望,一个慈父,一个孝子,一个充满责任感的男人,尽管他们看我的眼神并不总是友善,爸爸不在的时候还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还有小孩口无遮拦地叫我傻子。他们对我们家充满了好奇,如果他们可以变成垃圾桶里那些黑苍蝇,一定会趴在我家窗户上窥视个没完的。我拉上了窗帘,为奶奶脱掉衣服,虽然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过她的裸体,但每一次都仍然让我震惊,看起来仍像是没有完全脱光衣服,还有一层皱皱巴巴软乎乎的肉色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身上,所有的线条都像被什么重物向下扯着下坠,两个长长的乳房耷拉着,像是两只没有装水的皮水袋,肚皮滚落在大腿上,在两条大腿和肚皮的空隙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的****,即使是这样,也仍让人觉得丧失了性别,既不像男性也不像女性。我感觉一阵阵恶心,干呕了几声。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皮囊内部还有什么生命,我曾经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这具皮囊对比,虽然我的身躯庞大,充满了脂肪,但对比起来就知道我的身体是多么的鲜活,充满了生命力。我再次观察她的脸,深壑的皱纹将面部切割成各种几何图形,我忽然觉得奶奶早就死掉了,这不过是由于某种原因一直维持着的皮囊,早就和奶奶没有了任何的关系,它在我们家混吃混喝,还拖累我的爸爸。我一直想将这个聪明的发现告诉爸爸,可是每当我擦拭完这具皮囊,为她穿上衣服,她就又像一个人,又有点像我的奶奶了。刚打扮干净的她看起来有点得意,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在心里诅咒,你这个皮囊怎么还不腐烂,我会像扔垃圾一样将你扔到苍蝇窝里。

一天傍晚,火车的鸣笛声忽然响彻了天际,小区里的住户纷纷走了出来,大家兴奋地议论着这里马上要开通的高铁,而在我们小区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停靠的站点,从邻近的大城市过来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这么说起来,小区的房子就要值大钱了,爸爸回到屋里还是高兴得要命,推着奶奶的轮椅在客厅旋转了好几圈,说自己的眼光好,房价就要翻几倍了,他还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老爸厉害吧,有了这套房子,升值了一卖掉,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这样的快乐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心理活动中”,我们的整间房子都时常是他的心房,他在其中肆无忌惮,毫无遮拦,咒骂我们,殴打我们,向我们忏悔……时而疯狂,时而恶毒,时而懦弱……我在其中像只掉落在漩涡中的昆虫,被任意摔打着,心惊胆战,手足无措,无法呼吸,而每次结束的时候,他都像是一个受害者一般黯然神伤,筋疲力竭,令人同情。比起他在家里,我更希望他出去钓鱼,我做家务,照顾奶奶,就像是屋子的女主人一般。我什么都会做,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我做得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我将窗户打开,让远处的海风吹进屋子,让阳光照在桌子和地板上,我打开电视机,哼着广告歌曲,只要不在镜子里或者玻璃窗上偶尔撇到那个肥大的身体,我都会觉得自己轻盈而美丽,我变得聪明极了,在这间屋子里,像只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像只小鱼一样游来游去,再也没人说我是傻子。说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不知道人们对于傻子的定义是怎么样的,我承认我实在是太胖了,为了更加客观一点,我走到了镜子前边观察自己的脸,我的头确实也有点大,但是坐落在这个庞大的身躯上还是挺合理的,我的脖子失踪了,我的手和脚都小小的,看起来有点敏感和小心翼翼。我的两只眼睛,这才是关键,它们离得很远,就像两个同极的磁铁一般互相排斥,这样让我看起来有点像鱼,一只胖头鱼。我曾经试图安慰自己,觉得这样的双眼不但可以看到面前,比起其他人还可以看到更多两侧的景象,这说出去一定很蠢,特别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的声音有点囫囵,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肚子底部咕嘟咕嘟发酵,然后升腾起来的一个气泡,在到达嗓子之前已经破碎了,令人难以辨认。就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让人们对我的脑子也产生了怀疑,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公平。我承认我还有一些奇思妙想,也时常对着什么微小的东西发愣,但这不足以证明我是个傻子,说不定我还是个天才呢,那些天才不都是有点怪怪的吗?电视开始播放我最爱的一个电视剧,片头曲一响起,我就立刻放弃了思考这些烦人的问题,将奶奶也推到电视前,坐在凳子上伸着脑袋,准备欣赏。这个电视剧叫做《迎刃而解》,里边的男主人公杰克大叔总是能凭借自己的智慧解决各种各样的难题,在解决问题之前,他都会对某个愁眉苦脸的倒霉蛋挤一挤左眼,这个动作轻松而俏皮,让杰克大叔充满了魅力,看起来聪明极了,这也正是他的招牌表情,在所有的海报和片头上出现,挤一挤左眼,问题就要解决了。他还拍摄了一支洗衣液的广告,每天都在电视上循环播放,小朋友将白衬衫弄上了颜料,正愁眉苦脸的时候,杰克大叔带着洗衣液来了,对着小朋友挤了挤左眼,衣服在使用完洗衣液之后焕然一新,小朋友高兴地抱着杰克大叔,他又一次挤了挤左眼,说了句:“轻松牌洗衣液,污渍问题迎刃而解!”我坐在电视机前边,哼哧哼哧地笑着,笑那些倒霉蛋的滑稽表演,又为聪明的杰克大叔而着迷。奶奶仍然面无表情,我觉得如果《迎刃而解》都不能让她有所反应,那么她绝对只是一摊软绵绵的皮囊了。我时常对着镜子表演挤一挤左眼的表情,一定要轻松而随意,让我看起来聪明极了,再也没有问题可以难倒我。

上次王阿姨来的时候,送了爸爸一件礼物,一个电蚊拍,一个看起来像是羽毛球拍的东西。爸爸如获至宝,每次拿起它都夸赞王阿姨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贴心。刚开始爸爸只是随便玩玩,由于我们家一直使用电蚊香,所以蚊子并不是特别多,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有时候很久才能打到一只蚊子,电蚊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放鞭炮一样,每打到一只蚊子,爸爸都欢欣鼓舞,指着地上的尸体让我来看。后来爸爸掌握了更多的技巧,比如趁蚊子趴在墙上不动的时候,悄悄地举起电蚊拍,覆盖在蚊子上方,这样蚊子飞起来的时候,就会触到电网,一命呜呼了,最刺激的当然是蚊子在空中乱飞的时候,盯紧它飞行的路线,如同打羽毛球一般,做出一个有力而潇洒的挥拍,蚊子应声落地。这样打到蚊子的机会很少,爸爸毕竟年纪不小了,没有那么眼疾手快。渐渐地,爸爸对打蚊子着了迷,屋子里那寥寥无几的蚊子显然已经不够他打的,他拔掉了插座上的电蚊香,以便更多的蚊子在屋子里飞舞,他的技术也越来越高超,越来越有自信,再后来,他甚至在傍晚来临的时候打开门窗,让更多的蚊子飞进我们家里。每次他打蚊子的时候,都发出一串串噼里啪啦的声音,电蚊拍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蚊子被电网烤焦了的味道。我为爸爸有了一个爱好而感到高兴,就像我爱倒垃圾一样,这两个爱好都是那么的特别。他在屋子里的时候,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墙上和空中,他的脑袋转来转去,眼睛四处打量,右手紧握着电蚊拍,迈着一字步,慢慢向前,悄无声响,既像一个面色阴沉的死神,又像是一只狩猎的豹子,当他发现目标的时候,屏住呼吸,猛地挥起电蚊拍,一只蚊子被干脆地被击毙。他几乎已经忽视了我和奶奶的存在,他的目光永远在追随蚊子,我真的应该感谢王阿姨,自从有了电蚊拍,爸爸情绪失控的次数也明显少了很多。当天气预报在讲立秋这个节气时,我才发现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王阿姨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爸爸也时常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我甚至开始幻想王阿姨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员,成为了我的新妈妈,在傍晚时分,我们围绕在餐桌边热闹地谈话,路过的人会从玻璃窗看到这样的画面,黄色暖融融的灯光让我们家看起来温馨极了,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热切的目光,嘴角洋溢着笑意,爸爸的手和王阿姨的手在桌子下方紧紧地握在一起,时不时互相摩挲,而我看起来又聪明又漂亮,就连奶奶都变得慈祥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耐心,为甜美的生活而感到满足。火车每天都会准时鸣笛,这已经成为了整个小区住户最期盼的声音,就像是具有别样意义的号角,每次响起,小区里正走路的人也会停下脚步,有的人会走出家门,人们聚成一团,朝着铁路大桥的方向凝望,等鸣笛声停止了,就赶快议论一番,爸爸也不例外,每天的这个时刻,他都会停止追踪蚊子,站在窗前展望未来,一定会说那句话:“有了这套房子,升值了一卖掉,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仿佛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情。这个夏天过的也不算太糟糕,每当我打开窗户,让海风吹进来的时候,心中还真的洋溢着度假的感觉呢。虽说我家和大海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可是爸爸还从未带着我和奶奶去海边转转。我幻想着阳光,沙滩,泳装,彩色的游泳圈,沙滩上售卖冰淇淋和冷饮的小贩,还有卖贝壳做成的纪念品的小摊,跑来跑去光着屁股的小朋友,大海中互相泼水的年轻人。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我尽量吐字清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聪明点,我眼巴巴地等待着爸爸的回应,有点担心这又将是一阵狂风暴雨,没想到爸爸很愉快地答应了,他说他正好也准备邀请王阿姨一起去海边转转。

我想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一样东西,眼前的景象让我甚至无法再容忍一秒钟。整个海滩都如同已经散场的狂欢派对般冷清和萧条,让人失望极了。灰色的大海在我看来正在以某种频率呼啸着向后退,想要挟持着整个夏天仓皇而逃,迟早会消失在天际一般。沙滩上到处都是垃圾和早已冷却的木炭,塑料袋像是此刻唯一醉醺醺的主角般时而擦过地面,时而在空中狂舞,嘲笑着我们几个迟到却又盛装打扮的客人,我的那顶帽子,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在阳光明媚的海边带着它,那曾是妈妈非常喜欢的一顶帽子,而帽檐下边就是她那脆弱悲伤的眼神,妈妈在临走的时候,将它扣在了我的头上,那时候我的脑袋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以至于帽檐挡住了我的眼睛,没有看到她跨出门和我说再见的样子。此刻,这顶帽子根本起不到什么防晒的作用,厚厚的云层让大海和天空都是灰白的,失去了界限,我在想那些被钓上来又扔在沙地上逐渐死去的鱼儿,它们身上奇异的色彩是如何渐渐暗淡,就如同此刻,碧海蓝天和明媚的阳光,在呼啸的海风中逐渐消散,呈现出死鱼一般的灰色。一阵风刮过,我的帽子像被什么隐形的手牵走了一般,在天空旋转了一下,又被丢在了地上,当我甩开双手向前跑去,弓下身子去捡它时,它又一次被隐形的手抛到了远处,我被他戏弄了一番,有点气急败坏。当我气喘吁吁地紧紧抱着我的帽子向后方看时,爸爸,王阿姨和奶奶都变成了小点,他们分得很开,像是被我愚蠢的表演而吸引来的观众。沙滩上售卖纪念品和饮料的小摊早就空无一人,那副破旧不堪的样子简直不能让人相信这里在盛夏的时候真的开张过。当我又哼哧哼哧地向他们跑去时,只有奶奶还坐在轮椅上,在沙滩的边缘一动不动,而爸爸和王阿姨则向海的方向走去。我试图推着轮椅跟上,可是车轱辘陷在沙滩上寸步难行,我使劲踹了几脚,也无动于衷。奶奶的轮椅歪斜着插在沙滩上,她的身子也是歪斜的,狂风吹着她的衣服,发出旗帜抖动的声音,就连她松垮的皮肤也似乎被吹得颤抖起来,有点像是在嘲笑我们来海边散步的主意,她总是这么刻薄,这一点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妈离开我们之前,她也是经常这样,对什么都挑剔,对什么都不满,糟糕的事情让她发笑,就像这是她一直期盼的一样,她喜欢控制我爸,她认为生出我爸,我爸就要永远地属于她,永远亏欠于她,她喜欢让我妈难堪,特别是当她生了我这个“傻子”之后,我奶奶的人生简直登峰造极,她像打赢了胜仗一般,像是她以往所有的诅咒都实现了一般。我看着她飞舞的头发,觉得她很快就会被这海风吹得一丝不剩,连同这个夏天一起消失不见了。当我再次向爸爸和王阿姨看去,两个小点并没有离得很近,看不出一点浪漫和亲密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为了躲开我和奶奶,落荒而逃的士兵。那天分开的时候,王阿姨说我真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她了。

小区里边已经陆续有人离开了,大家说着一些告别的话,并且计划着明年夏天再次见面一起玩些什么。还有人说明年再来的时候旁边的鱼塘就会消失不见,新的楼盘就要开始建设了。爸爸一直没有说离开的时间,我想他是不舍得离开王阿姨吧,可是自从上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海边散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外边的天气已经有点凉爽了,早晚出门都要穿上一件衬衣,爸爸也不怎么出门钓鱼了,我有时候朝外眺望,鱼塘边也不再有什么人影。爸爸在家心情不怎么样,时常阴沉着脸,因此我小心翼翼,拼命干活,想要讨好爸爸,即使我看《迎刃而解》的时候,也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很小,小到我几乎都听不见了,每次看到好笑的地方,我都是默默地在心中哈哈大笑。每天出门倒垃圾的时候,都是我透一口气的时候,可惜垃圾一天最多也只能倒两次罢了。而爸爸在家常常拿着电蚊拍,四处巡视着,蚊子越来越少了,他开始爬高上低,进行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比如站在窗台上,一只手抓着窗户小小的开关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举着拍子,想要打死趴在房顶上的蚊子。他有时还会突然对着空中胡乱挥舞一番,打死几只幻想中的蚊子。我并不是经常想起我那脆弱的妈妈,可是最近王阿姨的面孔总是和妈妈的重叠,我甚至有一点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我期待着她能来我家,因为我隐隐约约地觉得,王阿姨的变化一定与我和奶奶有关系,我感觉爸爸就要爆炸了,这将是一次非常大的爆发,而我和奶奶又要成为他“心理活动”的一部分,成为爆炸的中心,那种体验说真的,实在是太糟糕了。我开始祈祷王阿姨的出现,也同时让自己像《迎刃而解》中的杰克大叔一样乐观,真希望他能够来到我家,对我挤一挤左眼,我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变得聪明美丽,爸爸变得情绪稳定,王阿姨成为了我家的新成员,而奶奶呢,最好消失不见了,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我们的记忆里,生活中彻头彻尾地剔除了,让爸爸成为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一个不曾经历出生的人,一个谁也不欠的人,这个主意虽然傻里傻气的,一点也不科学,可我就是这么想的。而我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再也不用每天和屎尿打交道,再也不用擦拭这具令我恶心的皮囊,也再也不用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了。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王阿姨来到了我家,按照惯例,我又推着奶奶来到了路边坐着。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坐在手术室外边的家属,焦急地等待着医生宣布结果。今天的天气好极了,似乎又有了点夏天的样子,我想如果是今天去海边,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吧,温度有一点高,四处都非常明亮,让我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就连知了的叫声都比盛夏慢了几倍似的,这有点像在梦里,一点都不那么真实,时间被拉长了,我愈发的焦躁,趴下身子,头埋在两个膝盖中央,不停地抖动着双腿,这个样子一定傻极了,可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怀疑除了我们家,小区里的人已经全部走光了。园丁推着割草机过来了,他表情严肃,所以我也不准备和他问好,他推着割草机,朝我身后的草地走过来,割草机发出轰鸣声,野蛮地压过草地,我在这噪音的间隙,好像听到了什么砸碎的声音,赶忙跑过去,偷偷地朝我们家的窗户望去,我看到地上破碎的陶瓷杯子,还有一摊水渍,我看到爸爸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可是割草机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导致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被静音了,因此而变得放大而缓慢,我看到王阿姨的脸,那副表情,实在是太熟悉了,低垂的眼睛,下垂的嘴角,抽搐的鼻翼……脆弱又悲伤,和我妈要离开时一个样。割草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了,我看到他们两个人持久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爸爸低着头,身体稍稍向前倾斜着,而王阿姨的头歪向窗户这边,我觉得她没有看到我,因为她的目光空洞,似乎什么也没有在看。当我转过身,那片草地已经被割好了,让我经常赞叹的马毛一般俊美的草地不见了,它们呈现出一条一条的长方形,是割草机走过的轨迹,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不习惯,好像在看着刚刚被扔进监狱的囚犯的发型。被割下的草散落在一边,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它就不再是绿色了,变得灰暗,我又想起了池塘边那些被扔在沙土上逐渐死去的鱼,还有那天大海和天空死鱼一般的灰色。我和奶奶等到很晚,爸爸都没有像以往一样从窗户叫我们回去。当我自作主张地推着奶奶回家,轻轻地敲着门时,我是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了,可当爸爸打开门,他连看都没看我俩一眼,他的手里握着电蚊拍,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异常平静地反复着说:“你们两个累赘,你们两个累赘……王阿姨也被你们吓跑了……”。他像是中了邪一般,每走几步就重复几遍这句话,仿佛我和奶奶是躲藏起来的蚊子,爸爸呼唤着我们,寻觅着我们,然后将我们统统打死。我不太认同爸爸这句话,王阿姨一定是被奶奶吓跑的,不是我,因为她夸我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她和妈妈一样,是被奶奶吓跑的。《迎刃而解》就要开始播放了,我知道今天是没法看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杰克大叔早就住进了我的心里,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我第一次感觉爸爸虚弱而无助,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也许是让我来解决问题的时刻到了,我走到爸爸的面前,在他的视线到达我的面部的时候,对他挤了挤左眼,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杰克大叔一样潇洒,看起来聪明极了,紧接着我推着奶奶出了门,想一想,我今天还没有倒一次垃圾呢。

外边变了天,气压很低,一片寂静,一些树叶被刮在了地上,哗啦啦地划过地面,紧接着,就狂风大作起来,这让我更加兴奋,推着奶奶一路小跑,反复哼唱着杰克大叔出演的广告歌曲,当我来到那片垃圾场,那片空地,路可就没那么好走了,我推着,拽着,拉着,抬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轮椅继续前行。奶奶的身体在轮椅里晃来晃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我把她推到了水塘边,我看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死鱼,很多已经干枯了,还有一些仿佛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身体,只剩下孤零零的鱼头,苍蝇时而停在上边,时而在我面前嗡嗡叫着,似乎要带领我参观它们的天堂,一个一个的小小山丘都是垃圾组成的,有石块,油漆桶,铁架子,坏了的大玻璃,看起来像是一些建筑垃圾,还有没完没了的生活垃圾,一股股恶臭飘来,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环境,几乎整个夏天都坐在这里钓鱼。我巡视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水塘边,奶奶孤零零地坐在水边,这幅画面,就像我梦里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在她扭过头嘲笑我讽刺我殴打我之前,我快速地走了过去,将她连同轮椅一起推进了水塘里,雨点打在那些鱼的身上,它们很快恢复了水份和漂亮的颜色,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水塘里。我两手空空,感觉轻松极了,我终于明白了爸爸那句话的含义:“有点爱好是件好事,总能派上什么用场的!”我小跑着回家,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他的问题已经被我彻底地解决了,也许他会和我拥抱,而且我还幻想着,如果王阿姨和妈妈都回来了,我会选择谁呢?一想到这里,我都笑出声音了。我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我使劲地敲着门,准备像杰克大叔一样告诉他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敲了很久,直到我开始感到冷,全身颤抖起来,爸爸也没来给我开门。我跑到外边,趴在窗户上向里边张望着,雨水有时候流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看的东西有点模糊和变形,爸爸躺在地上,像是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了,电蚊拍早已被摔成一堆零件,散落在他的旁边。爸爸那么长久地躺着一动不动,我一直贴在玻璃上看着,爸爸和整间房屋都已经变成了青灰色,我快要看不见了。远处的铁路桥上又响起了鸣笛声,我条件反射一般用爸爸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有了这套房子,升值了一卖掉,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