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沙滩上,手里握着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实际上从正午开始我就坐在这里了,刚刚经历过动人心魄的一幕,我的双手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为了掩饰这一点,我故作轻松地晃动着双腿,可是这四肢无论如何也无法抖动在同一个频率上,这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得了跳舞症的病人,环顾四周,我只能眯着眼睛,刺眼的阳光加上沙滩的反射,让一切都浮在它本来的位置之上,一只牛在沙滩上散步,动作缓慢,一会离吐着白沫的海浪很远,一会又很近,倒像海浪是静止的,而牛伴随着浪声,忽远忽近。牛大部分时间都淡定地向前看着,时不时抽打几下尾巴,将头扭在脖颈蹭痒,很难将它同一个残暴的凶手联系在一起,而就在刚刚,在正午的白光中,它用坚硬而有力的蹄子踩死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踩了个半死,我用颤抖的双手展开那个皱巴巴的本子来再次确认这一切,那咳出的血覆盖在狂乱的字迹上,早已成为褐色,而我汗津津的手掌和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汗水,让这血迹又再次湿润起来,我甚至嗅到了浓烈的腥味。“我想我活不过今天了。”这就是写在这个本子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本子其实是一本旧书,1969年出版的古印度《爱经》,我在加尔各答一个二手书店买到的,由于书的大部分已经被它的不知道第几任主人用又粗又大的蓝色字体覆盖了,如果想看书本来的内容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被画上大大“OM”[1]符号的肮脏封面,我只付了二十卢比就得到了这本破书,(整本书没有任何署名,我决定叫他H先生),当我翻到第二十页,H先生第一次开始把这本书当成一个本子时写到“1975年我踏上印度的土地,想在东方寻求一点信仰。”这本书的气味难以形容,霉味,咖喱,墨水,****,鼻涕,血渍等等混合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从不洗澡刷牙,满身跳蚤和伤痕,从地下室爬出来的人在和你谈话,并且离得很近。
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如何渐渐重合在一起的,当我在这个冬天,从干燥凉爽的印度北部,连续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到这个炙热的南印沙滩,我强烈地感觉到季节不再那么有序,于是对于时间也放松了警惕和计算。1975年和2015年失去了界限,这四十年仿佛在印度这片充满中世纪风情的土地上从未流逝,而满街的粪便,垃圾,古迹,纱丽,神牛,野狗,乞丐更证明了这一点。我离2015年日益遥远,确切地说,我感到自己离任何年份都越来越远,时间无所谓了方向和速度,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断变形,无人诞生,也再也无人死去。
“阿尔的阳光令梵高疯狂,而这片沙滩上炙烈的阳光却令我斗志昂扬。印度洋有着狂野的海浪,看这片奇异的泛着红色光泽的沙滩,还有这悠闲自信的神牛,我再一次感到生机勃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一切产生关联,我曾经受到启示,要和动物交配,而这眼前的一切不就是为我准备的吗?实际上我还想要和沙滩交配,和大海交配,这万物的母亲,万物的子宫,这涌动着的温暖的海水,这能够使万物受孕的海水,一想到生生不息这样的词语,我就克制不住地激动,我无法描述对于生命的热爱,我的身体里像火山一样不断喷发着繁衍的激情,以至于我根本不在乎对象和传统的形式,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这种念头,我觉得自己已经忍受不住了。”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看到这儿,更多的是对这种天真的激情感到好奇,才驱使我一路奔向这里,当我坐在正午的海滩上,被烈日晒得神志不清时,很快就看到这令人颤栗的一幕。沙滩一片惨白,连一串脚印都没有,海浪缓慢地涌动,竟然没有声音,看起来十分粘稠,沙滩边椰子树的阴影下有一个乞丐在唱着歌,抑扬顿挫,总在高亢的时候出现沙哑的嗓音,他丑陋凹陷的双眼随着音乐一张一弛,他面前的帽子里只有一枚两卢比的硬币。而当我再次向前看时,H先生已经出现在那里,他的前方还有一只体型庞大的神牛,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总之一副亢奋又邋遢的样子,在强烈的阳光下发着橘色的光泽,有点像要融化了,而乞丐那双翻腾的瞎眼不停打断我的视线。我正奇怪沙滩上为何没有一个脚印,H先生已经从后边抱着牛的臀部,紧紧地贴了过去。乞丐唱歌的声音仍然影响我的注意力,虽然椰子树下已经没了他的踪迹,换成了一只野狗趴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和舌头。眼前的神牛和H先生动作缓慢,和海浪一样寂静无声,定睛一看好像静止了,我感受不到任何他曾描述的激情和力量,我只是感到窒息和疲倦,我所熟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潮湿腐朽,时间绷得很紧,就要立刻裂开一般,我的耳朵开始鸣叫。这时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椰子树在身后抖动着树叶,书页哗啦啦响着,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简陋的房屋,一套陈旧的木桌椅,轻薄的白色窗帘被海风掀起,窗外除了荒凉的沙滩空无一物。我看到了H先生在本子上写下这一句:“我想我活不过今天了。”当我再次抬起头,H先生已经倒在神牛的蹄子之下,在一番狂野地踩踏之后,沙滩终于拥有了一片凌乱的脚印,而海浪又再次恢复了他的声音和速度。
我想躺下来可以缓解身体的不适,我用手背挡着双眼,试图邀请H先生来到这一小片阴凉中,可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的眼前是个黑洞,我竟然不愿相信他丧命在牛蹄之下,而宁愿相信他消失在神牛的****,就像眼前这片黑暗,他钻进去消失了。我的这个念头说明在印度的这些日子,我已经通过这个本子和H先生建立了一种奇妙的情感,我对他十分好奇,而我们的追求却背道而驰。这个念头是我所珍藏的最好的死法,我曾无数次想把我的生命重新交给母亲,从哪儿出来再从哪儿进去,就像我从未存在过一样,我和她也就两不相欠了。至于我自己还没来得及介绍,我是一个自杀爱好者,这么说好像有点浮夸,而此次来印度,就是因为我在第十次自杀未遂之后,我的妈妈对我说:“出去旅行,散散心吧。”我想她一定已经厌倦了这个把戏,而彻底对我绝望了。她老了,身体缩小了,一脸疲倦,我想她的言外之意应该是死远一点,请不要再麻烦我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像她说出那句话之后那么轻松过,我甚至幻想她和她未来的男人手牵着手,为我扫墓的情景,没有一丝悲伤,特别安详美好,一切各归各位。我听说印度很糟糕,于是就来了。我和H先生的爱好是完全相反的,比起繁衍,生生不息,我更渴望彻底消失,死亡和毁灭。我并不是因为疯了或者受到什么刺激才会诞生这样的念头,它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我想从这一点上我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每个人生来不就指向死亡么,只是大部分时间人们忘了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我可从来不会忘记这一点的,我的妈妈曾经对我说,我的冷酷让她想吐。我想我可能是比起别人拥有更多的智慧罢了,在看完《日落号列车》之后,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进化是不可避免的,这使得极具智慧的生命体,最终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在所有事之上的事——那就是,一切都是虚无的……每一条路都通向死亡。每一段友情,每一种爱都是。折磨、失去、背叛、痛苦、苦难、苍老、屈辱、久治不愈的恶疾——所有这一切,只带来一个结局……如果人们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真实的面目,看清他们的生命真正意味着什么,撇清那些梦境与幻象,我相信他们会尽快地去选择死亡。”我甚至将自己的网名学着电影里的话改成了“professor of darkness”。
“在别人才开始偷偷写情书的时候,我已经和好几位女同学发生了关系,当别人开始和女朋友发生关系时,我已经和男人搞过了,我还和肉,蛋糕,床垫,玩具等一切有可能的东西发生过关系,如果有人觉得我是个色情狂,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我的欲望非常强烈,我尝试各种方式,充满了冒险精神,那时候我还没有思考过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是跟随着自己一触即发的****。直到后来我接触到一些有关印度宗教的书籍,对神秘的东方宗教充满了向往和好奇,特别是当我在某本书中看到这句话:****是最大的创造性能源,经由男女****,可激发人类灵魂与肉体的能源,与宇宙的灵魂合二为一,达到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我感觉自己总算找到了精神家园,我的欲望立刻披上了闪闪发光的神圣外衣,我随后来到了印度,开始了我的朝圣之旅。”这是这个本子中,唯一一段H先生对自己过去的描述,我想我们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就是过于追求形式感,却也充满了冒险精神。我的第一次自杀发生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妈妈由于我打碎了一个瓷碗而大发雷霆,她长篇大论地哭诉着一个人抚养我有多不容易,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也十分厌倦再次描述,我只是感到自己不应该诞生,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的出生给没有结婚的妈妈带来了巨大的耻辱和可以预见到的悲惨的一生,她最后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为我找一个后爸的,她要一个人把我带大,无论受多少苦。晚饭的时候,我两只手捧着那把沉甸甸的菜刀递给妈妈,我说:“妈妈你吃了我吧。”我还记得她惊愕的表情,和我当时被拒绝的失落。我用五岁的大脑分析自己来自于妈妈的肚子,如果让一切消失,我也只能回到那里吧。之后我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自杀,如果想要体验各种死亡的感受却又不至于真的死去,这就变成了一件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比H先生的爱好可要困难多了。我的妈妈咆哮着: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向她解释我并不是惧怕死亡,它对于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我竟然不舍得一口吞下,就像小猫在玩弄它最爱的猎物,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去死的。我知道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是个变态!你有病!我渴望着一次完美的死亡,就像H先生渴望着一次伟大的性爱。
“我在瓦拉纳西,印度教的圣地。”其中一页上只有这么孤独的一句话,H先生对瓦拉纳西竟然没有任何描述,这不符合他一贯激情昂扬的风格,我想他一定不喜欢这里。太阳渐渐丧失了它一天中最强劲的势头,它稍稍倾斜的角度给我的身旁留下一片细小的影子,像是我身体的水分正在被沙滩吸去。海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具具白花花的裸体伸展在沙滩上,有一些则漂浮在海水里,有一具和神牛擦肩而过,她还抚摸了神牛的脊背,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瓦拉纳西岸边的神牛和满地的牛粪,当地人并不嫌弃,跟在神牛后边,用手掌飞快地铲起牛粪,一巴掌糊在了墙上。这一个个圆形的粪饼,为墙面装饰出时髦又原始的感觉。我到达瓦拉纳西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大雾笼罩着一切,依稀看见岸边高耸的城堡,从雾中伸出的黑色电线上边站着几只巨大的乌鸦,夜灯还尚未关闭,岸上的雾气被照成橘红色,而恒河上的雾气则是青色的,偶尔有几只小船在雾薄的地方忽隐忽现,很难分辨它是在水面上还是漂浮在半空中。停靠在岸边的船夫用梦呓般的声音拉览生意,邀请乘船游览恒河看日出。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座死气沉沉,如此虚弱的城市还会有日出,一时觉得这船会驶往另一个世界,驶往彼岸,可我不希望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天堂,没有轮回,也没有来生。即使对于这条洗涤灵魂的圣河来说,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可它还是十分宽容地带给我异常美妙的回忆。我找到了一家叫做“OM”的旅馆,每一个房间的门上都挂着“OM”符。当我休息了一会再来到岸边,这里显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金色的阳光早已驱散了雾气,有人在岸边建造一艘巨大的木船,它的脊骨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油漆和木屑青涩的味道,直到我离开瓦拉纳西它也没有完成。恒河岸边非常忙碌,无数黝黑健硕的身体正在沐浴,台阶上晾满了洗好的衣服和床单,神牛和野狗在上边漫步,很多人坐在岸边在祭祀的指导下进行着神秘的仪式。乞丐和小贩不厌其烦地纠缠着游客,有人在岸边结婚和跳舞。远处烧尸台不断涌起黑烟,那里吸引着我,离得越近越发现周围的地面,墙壁,天空全是一片阴沉,四处飘着骨灰和炭灰。一具具尸体裹着华丽闪亮的布被抬往这里,家属在旁边的木材店用巨大的称买来木头,负责烧尸的人摆好木头,将尸体摆放其上,再在尸体上压上一些木头,祭祀开始举行一些简单的仪式,很快尸体就被点燃了,开始是青色的烟雾,接着就是熊熊烈火,在火焰和烟雾中,对面的家人和围观的人群都在变形,一群群的羊跑来这里抢食死者身上的鲜花,野狗趴在厚厚的灰烬中取暖,小孩在一座座燃烧的尸体中间追逐打闹,又跑去河里抢夺那些并未完全燃烧的木炭带回家。没有哭泣和歇斯底里的喊叫,人们坦然地看着这一切,即使你是一个新来的游客,也很快会被这种祥和的死亡气氛所感染。于是我在瓦拉纳西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来河边看烧尸体,什么思考也没有,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携带着一身的烟味,和头发里的骨灰回到旅馆。傍晚所有的屋顶都在放风筝,而第二天就会在曲折的小巷,杂乱的电线和恒河中,看到无数破碎的风筝,我喜欢这座城市的气氛,我甚至幻想眼前那具被烧掉的尸体,就是我自己,我只是不希望灰烬被推入恒河,不希望升入天堂。我想我现在可以理解H先生为什么无法描述这里,这儿的死亡气息如此显而易见,****裸地呈现在眼前,由于太过于具象和频繁,导致根本无法思考,就全盘接受了,生和死的距离被拉得这么近,几乎不分彼此了,夜晚的浓雾,白天烧尸体的浓烟,空中漂浮的骨灰和满地的屎尿,这一切一定令H先生****全无,令他的朝圣之旅在圣地不但没找到一丝共鸣,而且遭受了打击。
H先生的朝圣之旅不但在瓦拉纳希摸不着头脑,即使在他参加了一系列时髦的瑜伽,冥想课程,在心中口中不停地吟诵着“OM”——这让人远离烦躁的宇宙初始之音,甚至进了那家位于浦那的著名静修院之后,他却在最后近乎歇斯底里地在本子上用力写着“浦那的静修院完全是一个噩梦,一个骗局,我的钱全部花完了,我感到筋疲力竭,感到肮脏和堕落,愚蠢和空虚,我想我的追求不再需要什么组织,什么个人崇拜,什么信仰,什么仪式,我只需要跟随自己,我明白了追求理想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被那掺了迷幻药物的圣水和没完没了的双修和轮座给毁了,我不需要任何药物,不需要任何宗教的指引,我需要健康的身体和永不消逝的繁殖欲望,可是现在,我皮包骨头,我想和这段朝圣之旅做个了断了。”紧接着,H先生来到了克久拉霍,那里有着著名的性爱宗教雕刻,H先生在之后的本子上这样写着:“我来到了克久拉霍,当我看到这些将近一千年前的神庙和无数的性爱雕刻时,竟然大哭了起来,我哭了很久,在旁边的草坪上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力量,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姿态,即使是一部分的表情已经被风侵蚀,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其中强大的能量,生生不息的激情。我在一座精美的寺庙侧面,看到了一排并不起眼的小型雕刻,他们被腐蚀得厉害,可还是那样的生动,其中一个人抱着一匹马交配的雕刻深深吸引了我,我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我身体里又一次燃烧起熊熊的欲望,我想和动物交配,和植物交配,和万物,我为自己又一次充满生命力而感到高兴。”这就是他后来在沙滩上遇见神牛时所说的启示吧。由于对这些雕塑的好奇,我也去了克久拉霍,在一番寻找之后,也在一座神庙的侧面看到了人和马交配的雕塑,在看了一系列的性爱姿态的雕塑之后,我竟然硬了,我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感到羞耻,在一个无人的角落迅速地解决了它,我为手掌上那些黏糊糊的****感到悲哀,我甚至不敢将这携带着我的基因的白色黏液抹在栩栩如生的墙上,树上,或者滴到地上,仿佛碰到哪里都会出现一片绿莹莹的嫩芽,随风颤抖,簌簌长大。强烈的空虚感在此刻挟持了我,我恨不得立刻去死。很快我被小贩发现了,他热情地向我展示一本本关于性爱的印度传统绘画,为了尽快将他打发走,我买了一副扑克,五十四张性爱雕刻的图片,它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我想将它送给H先生,所以它一直都在我的口袋里。
在沙滩上,人们和太阳的能量总是此消彼长,眼看着阳光越来越虚弱,人们则渐渐疯狂起来。和椰子树挤在一起的简陋酒吧已经放起了劲爆的音乐,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酒吧附近的沙滩上手拿着酒瓶扭动着身体。据说这个村庄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就聚集了一大批西方的嬉皮士,现在仍然可以看到数量众多的老嬉皮和年轻嬉皮的身影,他们一部分人绑着脏辫,穿着个性又充满原始气息的服装,骑着摩托在土路上呼啸而过。今天一定是一个节日,至少也是一个派对,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人赶来了。一些人在沙滩上玩起了杂耍,还有一个印度教的巴巴牵着一头盛装的神牛,四处讨钱,他时不时躺在沙滩上,让神牛用两个前蹄踩在他的胸上,一会又将一只前蹄放在自己的头上。这一系列画面又让我回忆起H先生的死亡,我扭向别处尽力不去看他。如果说所有的死亡都可以牢牢抓住我的心,让我欣喜,比如这一刻我倒希望这头盛装的神牛可以忘记自己受过的训练,几脚将这个油头滑脑的巴巴踩个粉碎。可是H先生的死却让我颤栗不安,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天真热情,无所畏惧,充满生机的人,即使我希望全世界毁灭,希望自己死个彻底,我也从未渴望过他的死亡。趁着天色还可以看见本子上的字,我翻到H先生还在静修院的那一部分,刚开始H先生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善意,他认真地记录着一些箴言,不知道是从书本上摘抄还是导师口中传授的。“通过****去获得自由。”“要发挥你们的****,而不是压抑它!爱是万物之始,无始也无终。”“进入性,就好像你进入了一座庙宇一样,它是非常神圣的。那个最奥秘的钥匙,能够开启一切锁的钥匙,就在那里。因为性是生命的源泉。”大量类似的记录,可以看出H先生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甚至在一些句子下划了几道来着重强调。后来的一些笔记就越来越冗长和枯燥了,很明显H先生的笔记也开始潦草,甚至在一些句子后边画上了问号,有一页被H先生神经质般地画满了大大小小的“OM”符。太阳开始出现在视野里,出现深沉的橙黄色,有的人坐在了沙滩上不停地接吻,仿佛这样就可以阻碍太阳坠入海里,沙滩上跳舞的人群已经很难分辨出一个一个独立的人,而凝聚成了一片涌动的海浪,“他们早已在药物和酒精的作用下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在灰色的光线下努力辨识着H先生的字迹。刚才那接吻的一对在渐渐黯淡的光线中开始抚摸对方,“今天我和L进行了双修。”“今天我和S进行了修炼。”“今天我和其他两个男士还有四个女士进行了轮座。”下边是一连串的类似的句式,没有任何具体的描述,就是一排排冷漠的句子。沙滩上已经有人****着身体搂在一起,如果你仔细看,海里也有人拥抱在一起。沙滩上跳舞的人摇晃着脑袋,本子上一片青灰色,我撕掉了那覆盖着血迹的一页握在手心,将这本书留在了沙滩。太阳最终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坠入了海水,我感觉自己的视力已经达到一天中最差的时刻。酒吧点起了灯,人们和昆虫一起聚拢了过去,星星点点的灯光,音乐和尖叫的声音越来越远了,这漆黑的海水渐渐没过我的膝盖,海水是温热的,每当海浪涌动,我都感到一阵晕眩,整个海面仿佛倾斜着。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就像H先生所说的那样,这万物的母亲,这万物的子宫,这才是我完美的归宿,真的感谢他的启示。我差点忘了给H先生的礼物,我的口袋已经渗进水了,我将它打开,将五十四张克久拉霍的性爱雕刻纸牌洒进了黑色的印度洋。我想着我和H先生的时间是如何渐渐重合在一起的,又想着我偷走了他故事的结局,时间的终点,让他无限下去,想着他有了无数的子孙。
“我想我活不过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