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入冬,鸭卵青的天空晕开稀薄的天光,洒在缓速带旁带霜的松叶上,清淡又寡冷。国道上开开停停的车辆尾气凝结成白雾,铺在沥青路面上。
计程车从S市的城郊出发,驶入市区后堵住了。傅薇观察着前面车辆冒起白雾又偃旗息鼓、凉却又重新烧起的排气管,终于没有耐心地抬腕看了看表,问司机:“还有多久可以到?”
八点二十三分。
和付其誉约定的时间是九点。
付其誉居住的公寓位于S市最繁荣的商业区,林立的写字楼里藏了一座四十层的住宅楼,闹中取静。白领们化着精致的妆容,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出入公司大楼,复印机与电梯的运作声响隐匿在高耸的玻璃森林里,没有车鸣,没有喧闹的人群。
傅薇翻开膝上的一叠打印纸,封面上有一张付其誉的演出照片。谷歌搜索到的资料,分辨率不高,但依稀能看到画面上男人健美的身体和柔韧的姿态。旁边附了详细的简介:付其誉,83年生,被誉为亚洲最好的芭蕾舞男演员,曾是英国皇家舞蹈团的首席舞者,现已退役。还有许多网络百科式的星座、兴趣、爱好及生平简介。
网络上的论断半真半假,还得见了真人才知道。傅薇匆匆扫过几页纸的“性格与生平”,没留下什么印象。与此同时,计程车已经摆脱了堵车大流,驶入了畅通无阻的写字楼区。傅薇看了眼路旁的绿化环境,用一支崭新的银夹钢笔在纸上划了两划,在付其誉的性格旁边写上,“很懂享受”。
一捺还没有写完,手机屏幕亮起,进来一条短信:打印纸在哪里?
傅薇回想了下,给他回:被我用光了。放下手机,付钱下车,八点五十五分,从城郊到这里需要一个小时。傅薇拢紧了随意搭在肩上的大衣,呵出一口白汽。如果真的答应了这份工作,每天的上下班时间很成问题。
而且还是零下三摄氏度的冬天,今后会更冷。傅薇粗略想了一想,把手里的资料扔进大楼门口的垃圾箱。
给她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灰色薄毛衣的男人,开领的设计让人看得出他肌肉匀称的身材,面容却有些憔悴,令整个人显得消瘦而苍白。
傅薇试着喊了声:“付先生?我是傅薇。”她礼貌地向他一笑。
男人笑容温和,把她引进玄关,找话题与她聊起来:“你很准时,傅小姐。”
傅薇瞥了眼手表,九点整,误打误撞,幸好没有迟到。付其誉的亲和让她好感倍增,放松下来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应门的会是佣人、管家之类的。”
付其誉低头一笑:“我一个人住。”
付其誉的家陈设简单,巴洛克年代系列的地板简洁干净,柚木和橡木的材质温和而有质感,窗户是比利时格拉威泊尔的中空玻璃,给人以无端的防备感。客厅尽头的落地窗布帘被挽起,清晨的一束暖阳透进屋子里,让位于二十一层的公寓有种接地气的踏实感,除此之外,整洁得纤尘不染。
付其誉给她倒了杯咖啡,在纯白的沙发上坐下,见傅薇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家居装饰上,友好地发问:“觉得太简单了?”
傅薇意识到自己的冒昧,谢过了他的咖啡,歉意地一笑:“家里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偏执狂,来到这里宾至如归。”
淡淡的咖啡香弥漫在客厅里,付其誉正取过茶几上准备好的合同不经心地翻着,听到她的措辞微微一怔,偏执狂。
才第一次见面,傅薇毫不拘谨。付其誉闲聊了几句,慢慢意识到他面前坐着一位自来熟的女士。
“付先生为什么会找我当你的自传作者?”从寒暄中绕出来,傅薇直入主题,开宗明义,“我只是个财经记者,没有接触过传记文学。”
她的表情有些严肃。付其誉理了理手中的打印纸,没有拐弯抹角:“我看过你的一篇战地报道,2009,中东。”
这回轮到傅薇短暂地一愣,她大学毕业后曾经去中东战场当过两个月的战地记者,后来因为家人不同意而不得不转行,做经济类报道。两个月的稿件数量有限,且多是通讯稿,她并不认为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付其誉耐心地等她的回复,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茶几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一震,又一条短信出现在屏幕上:胶带或者不粘胶?
傅薇有些烦躁,迅速地给他回了一句:自己找。
一直安静的付其誉注意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指了指她的手机:“另一个偏执狂?”
傅薇没料到他会这么八卦,尴尬地点了点头:“嗯。”
“你丈夫?”付其誉看起来很有兴致。
傅薇局促地抿了抿唇,手指刮了刮咖啡杯的杯壁,深吸一口气,答:“……我老板。”
付其誉点到为止,没再追究,开始聊他从发现她的报道,到了解到一些她的文学作品,再到决定邀请她作为他自传主笔作者的过程。
傅薇打断他:“文学作品?你是指我大学时代发表在传统刊物上的散文诗?”
付其誉点头肯定。
傅薇简直要窒息,那都是满满的黑历史啊!跳芭蕾的男人审美水平异于常人?傅薇不可置信:“我不认为这些文字能证明我的传记写作能力,并且我本人对这项委托并没有信心。很感谢您对我的赏识,我想我也许无法胜任您的工作。”
付其誉年近三十,即使保养得不错,笑起来仍有细微笑纹刻在眼角:“傅小姐是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还是不愿意出任?”
“……”傅薇有些犹豫,“我本人并不排斥这项工作。”
“这不是一项工作。”付其誉的声音清润而有磁性,“我希望有一个合适的写作者记录我的生平,这和专业与否无关。”
在傅薇为难之时,付其誉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会支付你报酬,或者薪资。”
她仍旧有些困惑:“您今年不过而立,也没有商业宣传的需要,为什么会对自传有兴趣?”
付其誉好像猜到了她的这个问题,自然地把双手搭上沙发的背靠:“每个人都需要记录过去,并不都是为了扬名立万。”
艺术家的回答方式。傅薇一时语塞。
几个小时下来,付其誉说服她的理由是:人总要有几个时刻,相信缘分。傅薇并没有被这句话说服,却被他说动了。也许艺术家的思维逻辑与常人本来就不太一样,何况她也乐意尝试一些新的事物。财经记者并不是她理想中的职业,自从离开了中东战场,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生活新鲜又充满了挑战性。她爱这种感觉。
人总要有几个时刻,敢于抓住机遇。
傅薇答应下来,直截了当地往主题上走:“那,可以与我谈一谈写作方式吗?”
付其誉笑容更深:“不,这是之后的问题,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每星期的工作时间与薪资。”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揶揄的口吻说道,“不过好像傅小姐你并不关心这件事。”
走出住宅区已经接近中午,绿化带里的松叶上已经没有了白霜,天空旷远明净,连写字楼的玻璃折射下来的阳光都不再刺眼。傅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层建筑,二十一层的窗户紧闭着,难以想象里面的主人,和他的人生。
和付其誉的协商结果是,鉴于她不愿意放弃本来的全职工作,傅薇需要在工作日每天用半天的时间到他家进行攀谈与记录,等到谈话结束整理出大纲,审核通过之后可以进行撰写。谈话部分与撰稿的稿酬分开支付薪资。值得一提的是,谈话的报酬要比稿费更丰厚,且无论最终成稿与否,这一部分都会被支付。
傅薇惊讶于他为什么不直接发一段文字生平简介给她。
致傲慢的、不讲理的、口是心非的主编大人。这是一个冰山脸蛇精病的傲娇发病史……这世上的人来来往往,最终只有我懂你。
付其誉的回答是:“每个人都有意愿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偏执的艺术家,而且有一点怪胎。在傅薇眼中,跳芭蕾舞的都是女演员,居然还有男演员的存在,是时候回家补几段付其誉的演出视频了。
马路上依旧很冷,傅薇白皙的脸颊被冻出了两抹浅红。她把手塞进大衣口袋里,在红绿灯前思考是回家吃饭,还是在外面解决。
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动了起来,依旧是没头没尾的问句:家里有没有锁链?能锁住一头狼的那种。
傅薇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祁叙你杀了个人吗?”
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拦下的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