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近年关,掐指一算,离戚尧回国的日子不过三天,傅薇和她的通信也频繁了起来。
这一天傍晚,傅薇照例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退出了邮箱。
头顶突然响起祁叙的声音:“她说了什么?”他俯身看着她的屏幕,上面的邮件页面却被她关掉了。
傅薇吓了一跳,转身结结实实撞上他的肩膀——他是什么时候走到的她身后?
祁叙站在电脑椅后,两手扶着她的椅臂,俯下来的胸膛几乎贴上她的背脊,被她一撞,揉着肩膀皱起了眉。
傅薇顿时有些吞吞吐吐:“尧尧她突然说……她要回来订婚。”她集中精力回想戚尧的邮件,渐渐进入状态,越说越愤恨,“她居然瞒着我有了男朋友,而且在一起两年多了,都没有告诉过我!”
“你需要清楚的是,她并不具备向你报告婚姻状况的义务。”
“哪有瞒着我谈了这么久恋爱,到快结婚了才告诉我的?而且她还说男方是我熟悉的人,偏偏又不告诉我是谁。”傅薇拧眉,狐疑地看着他,“我记得尧尧一直对你很有兴趣来着……你们不会瞒着我勾搭上了吧?”
祁叙很不以为然:“如果我需要与每一位对我有兴趣的女士结婚,我想中国的婚姻法应该向阿拉伯看齐。”
傅薇白了他一眼:“……自恋狂。”
他抬起左手看了眼表:“至少是个守时的自恋狂。”
自从祁叙作出承诺后,傅薇每天从付其誉家出来,都能准点看到等在楼下的祁叙。几天后愈演愈烈,他不仅担负起了把她接回家的工作,还负责把她送过去,成为了她的全职司机,每晚六点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他用行动宣告了和解。
傅薇起先没准备乖乖走下他给的台阶,依旧跟他赌气:“我不认为一个刚办理完出院手续的急性阑尾炎患者的车技能保证我的安全。”
祁叙的回答是:“很不幸,我并不使用我的阑尾开车。”
“……”傅薇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人。
但他的声音还是叫住了她:“我的责任心很有限。比起我的阑尾,我更愿意付出给你。”
一种……进行风险投资时权衡利弊的口吻。
显而易见,祁叙对傅薇谴责他没有责任心的那番话耿耿于怀。可那起源还不是他回家那天指责她对工作没有责任心?
真是记仇的人。傅薇在心里腹诽着他的小肚鸡肠,又怨念了一阵他连和解的话都说得那么严肃理性,好像只是谈判桌上的一次投标发言。
但可惜,她对他的妥协早就成了习惯。
于是……战争警戒消除,一切回到了原貌。
傅薇拎起包走到玄关,回头向跟上来的祁叙微微一笑:“今天不用你接送。我会很早回来。”
快要打烊的蛋糕店里散发着奶油与发酵粉的香味。傅薇推开玻璃门回到零下八度的大街上,拎着蛋糕盒的手指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幸好这家祁叙常光顾的店面地处闹市,离付其誉家不远。她拎着蛋糕,很快到了熟悉的住宅区。
二十三层的这一户,大门敞开着,客厅里也不见付其誉的身影。
傅薇犹豫着走进客厅,在茶几上放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往卧室的方向轻轻喊了声:“付先生?”
没有回音。
“付先生?我是傅薇。”她往里屋走近几步,不方便直接踏入卧室,只能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宽敞的屋子空空荡荡,依旧是一片寂静。
忽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卧室的方向传来。
傅薇顿时愣在了原地,这是……霎时,她回过神,直接冲进了卧室,心跳快得不能自已。
灯没有开。宽敞的卧室没有拉窗帘,窗外商务大厦明晃晃的灯光映入屋内,照亮床单上斜躺着的人影。付其誉的卧室简单而温馨,床头柜上摆着几个相框,里面是同一个女人和他的合影,看年龄应该是他的母亲。她眼角的细纹难以掩盖,却很有气质,是大户人家的贵妇人才有的温柔和从容。傅薇眼里闪过一丝震惊,愕然许久才收回了视线。
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却与整间屋子的氛围格格不入。付其誉原本温和俊朗的脸此刻憔悴暗黄,唇边青黑的胡渣没有刮净,身下浅蓝色条纹的床单上还散落了几片带血的玻璃片。
他的手掌仍在不停地滴血,染红了一大片床单。
整洁干净的房间里混合着血腥味和酒气,挥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傅薇目光下移,地上有一个碎得四分五裂的相框,四溅的碎玻璃铺满地板。相框里的照片掉了出来——一张被撕碎过,又重新粘连起来的合影。
傅薇在门口愕住了。这样颓废邋遢的付其誉,实在是陌生。
反应了片刻后,她怔怔地走到付其誉身边。受伤的是掌心,似乎是捏碎了玻璃所致。不是凶案,也不是自杀,只是……一个自残后居然可以睡得如此安稳的醉鬼艺术家。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床上的人突然醒来,张口时散发着宿醉之后才会有的酒气:“你出去。”
傅薇皱了皱眉,开始蹲下来替他清理地板上的玻璃片:“你的手需要包扎……”她无心窥探他的私人生活,没有追问原因,只是提醒着眼前人的伤势。
半醉半醒间的付其誉一反常态地粗暴,猛击了一下床垫:“我让你出去!”
床单上的玻璃片被巨大的弹性扫下来,有一片擦过傅薇的脖子,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她没来得及反应,被这一下针扎似的刺痛激得手心一握,手中收拾好的玻璃片在她掌心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割伤。
喝醉的人总是不可理喻。
幸好,傅薇对不可理喻的人一向有超出常人的宽容度与处理能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稳当当地替他包扎完毕。
她尽完一个朋友的义务,没有再多逗留地出了门。
说不好奇是假的。一个好人犯下的罪状总是最令人震惊,同样的,像付其誉这样平和淡然的人突然有这种反常行为,让人无比地想一探究竟。
即使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尊重,她也有正常人拥有的猜测欲。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寥寥几个线索,忽然想起那张被打落在地的合影,似乎十分眼熟。傅薇出神地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她曾经在付其誉的钱夹里见过它的残缺版,画面上少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
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极为年轻,背景里的指示牌用的是英文,像是国外的公园,又像是大学校园。
长街上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夜晚声嚣不断。
傅薇心情复杂地拐过一个路口,独自走过几盏路灯。
突然,身后响起石子滚动的声音,像是有人把它踢到了她的脚边。她闻声回头望去,人行道上只有一对情侣依偎着互相喂一个甜筒,身后是一盏坏的路灯,漆黑一片。
付其誉的话响在耳边:“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比如下班路上的跟踪狂之类的?”他当时神情凝重,模样十分地煞有介事。
傅薇站在原地,看着那对情侣渐渐走近,松了一口气——根本没有什么跟踪狂,她真是被吓得太神经质了。
也许尧尧的话是对的。天下掉下的馅饼多数有毒。她如今已经基本掌握了付其誉从小到大的主要经历,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和职业生涯,可是却发现,依然看不透这个人。而她自己却深受影响,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变得疑神疑鬼。
不过……那只路过她身边的甜筒提醒了她另一件事:她手上还有一只蛋糕盒!
她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此刻天已然黑透。猎猎寒风刮过街头,吹散她的鬓发,粘上她的睫毛。傅薇惊醒过来,连忙把蛋糕抱在胸前,不顾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了车流密集的十字路口。
一小时后。
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祁叙冷冰冰抱着抱枕看财经新闻,连Vivian都失宠地伏在沙发边,看起来精神奄奄。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生冷,此刻若有若无地有一丝阴沉。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傅薇出现在他面前。一晚上糟糕的境遇和寒冷天气里的一路奔跑让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怎么不开灯?”傅薇看了眼沙发上冷着张脸的祁叙,调整了会儿呼吸才按亮了顶灯,几乎有些强颜欢笑地举起手里的蛋糕,笑着祝贺:“生日快乐!”
“现在是零点三十五分,我的生日是昨天。”祁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态度冷淡,“另外,我不吃这种油脂堆积的食物。”
……明明每年都在那家店买的蛋糕。
傅薇看了眼手表,咬住了下唇:“你不要生气啊……”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你没必要过度在意。”
她渐渐收了笑容,竟没有再与他争辩,只是沉默着把蛋糕搁进冰箱,走上了楼梯。
从客厅的光明,走向二楼的黑暗。她的手上缠着纱布,无话的背影沉闷又单薄。
不知怎的,今天的遭遇让她莫名地感到不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占据了她,让她无比疲惫,连对祁叙说一声抱歉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赶紧把自己沉入睡梦之中。
可惜事与愿违,傅薇堪堪入睡,那个多年来反复出现的噩梦又在这个夜晚卷土重来。
梦里的小女孩伤痕累累,哭声尖利而绝望。与每一次做这个梦一样,那只稚嫩的手上永远有一条醒目的疤痕,猩红狰狞,横亘在手背与手腕之间。
当她想要看清时,那双眸子突然怨毒地盯着她,脸庞渐渐清晰。
不同的是,这一回女孩没有变成傅薇自己,而是被黑暗吞没。梦境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好像要把置身事外的她也拽入那片黑暗。
她一身冷汗地惊醒,像是一条离水许久的鱼,坐在床上喘息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付其誉床头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妇人气质姣好,从容淡然,依旧窥探得出年轻时的美貌。那美丽慈蔼的笑容此刻却生出一种诡异,阴森森地冒着寒气。
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像是一双甩不开的死神之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告诉她:
你的报应就要来了,傅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