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不讲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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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光清淡。

午时的针林褪去了轻霜,抹出清朗而幽深的绿。

偌大的墓园里,只有付其誉和傅薇两人并肩而立。冬日少有鸟鸣,冗长得让人郁沉的寂静里,风拂过墓碑前的花束,透明的花纸包裹着雏菊,微微曳动。

付其誉翕了翕唇:“没想到能够这么轻易地说服你。”

傅薇想展一个笑,嘴角却像被什么牵住了,和视线一样沉沉的,只能默然正对着那张相片。那个她童年的恶魔,有着最静婉的微笑。

“我以为在那样的遭遇之后,你对她至少是憎恨的,没有那么容易化解。”

傅薇开口,自嘲地一笑:“不一定是化解。”她说,“你不会明白。”

“她把我卖出去的那个人贩子叫‘忠叔’,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被他赶出去卖花,每天把钱给他,领几个包子,冬天也没有厚衣服。有女孩子大哭,闹着不肯出去,有些是生病了,实在难受。他就打我们,不管是谁哭的,全部都打。”

她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好像是巨大的灾难之后,那种不能释然却必须全然遗忘的平静:“有人被打死,也有人想着办法要逃出去。有一次,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女孩子在卖花的时候送出去了消息,真的快要逃出去了。但是忠叔在当地有关系,去派出所又把那个女孩子领了回来。那之后,几个爱哭爱闹的都被他割了舌头。”

“很残忍是不是?”她居然对他一笑,“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多好啊,幸好我有一个暴躁的小姨。从小她就爱打我,骂我。我一哭她就打,安安静静地不肯说话她也打,说好话也打,有时候不小心路过她身边,也会被她奚落一顿。所以我一直很乖,不声不响,忠叔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个人贩子居然对我很好,连给我的包子都是新鲜的。”

那时她想的是:幸好。

付其誉用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抱歉。”

那是她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好几次冻得发烧,都是自己迷迷糊糊挺了过来,多亏了命大,才活了下去。像一只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木桩上,长大了也不会想要逃离。她就是那只大象,那么小的年纪,就觉得,人生大概就是这么活的吧。

后来她遇上了天大的好运气,有一个醉酒驾驶的司机开进了人行道,撞上了卖花的她,把她送去了医院。她当时昏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坐在一张蓝色的椅子上。那个司机的身影排在窗口外,等着替她挂号。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心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跑吧,跑出去。跑出这里,你就自由了。

其实她根本不懂什么自由。一起卖花的小女孩会把她的行踪说出去,忠叔很快就会找到那家医院。之前女孩子的遭遇让她不敢向警察求助,她躲躲藏藏地乞讨,有好心人给她吃的,送她去派出所,她在路上就逃了。

她没有依靠,没有钱,甚至没有了忠叔给的包子,又冷又饿。“自由”这东西好像比落在人贩子手里更加糟糕。可是,就像是一种本能,她东躲西藏地一直走,每天都在重复做两个梦。被忠叔抓回去,和回到小姨身边。连对妈妈的思念都抵挡不了这两个梦带给她的恐惧。

“最后是福利院的院长收养了我。”傅薇轻声一笑,讽刺地说,“我对她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想过妈妈会不会需要我来照顾,也没有想过回家,只知道福利院里没有人会再来打我,我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长大。七岁的小孩,就学会了撒谎。有时候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这么自私的。”

“那时候你才七岁。”一切罪过怎么能在她?

付其誉紧锁着眉。难以想象,这个年轻女孩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只能苍白地安慰着她,却好像被一道无形的防护障隔在了墙外。她的平静是一种内在的愈合,仿佛是黑暗里渐渐自我封闭的一株植物,不接受他人的打扰。

“从小我就知道,哭闹会挨打,怨恨会挨打,连伤心也会挨打。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控诉,不要去难过,甚至不要在意这些。”傅薇平和的笑容反过来安慰着他的歉疚,“所以,也许我早就不知道该怎么憎恨了。”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披在肩头的长发被风拂向一边,遮住了她有些发白的侧脸。傅薇紧紧盯着墓碑上的黑色字体,仿佛要确认那个童年里的小姨已经不会再把她抓去七岁的那一年,眼里是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困惑:“我只是,很怕她。”

H市的气温在年后已经很和暖。易白收拾好昨夜的行装,心情大好地出发在接老婆共享午餐的路上。车子刚刚上路,恶魔的电话再次降临。

他拉着一张苦瓜脸接起来,塞了个耳机:“祁叙,放我一天假成不?”

对方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打算,直截了当地问他:“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易白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颤巍巍地回答,“你昨晚没喝酒吧?”恶魔良心发现,他这是开进了安徒生童话高速公路?

祁叙似乎很执拗,冷冷地回答他:“没有。”

易白一边观察着路况,一边头疼地想答案:“唉,世上坏人都是你这样的,好人各不相同。这你也要告诉我,你想当什么样的好人啊?”

对方沉默了一下。易白等得快要拿出手机查看信号有没有断掉,那头才传来声音,阴沉得恐怖:“一个会让你考虑婚姻关系的人。”

易白一脚踩在刹车上,险些造成一起连环追尾事故,眼泪都要出来了:“卧槽,你TM真的是个同性恋?!”

从墓园出来时已近傍晚。

傅薇抬头看了眼已经渐渐昏沉的天色,释然地笑了笑:“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久的话。”在一个她以为永生不会再有关系的人的墓前。

付其誉看她情绪已经恢复,慢步走在她身边:“如果你需要倾诉,可以随时来找我。”他的笑容依旧温和,却比从前更加有温度,和煦得像是一个近在手边的太阳:“在法律上,也许我可以算作你的表哥。”

“……”傅薇愣了愣,苦笑着看着他,“我已经有太多法律上的哥哥了。”

“哦?”付其誉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据我所知,只有一个。”

“一个已经够多了……”已经麻烦得她快要精神衰弱了。

付其誉被她语气里的苦不堪言惹笑了,不再和她多谈亲缘关系的问题:“你中午过来有没有吃东西?一起吃晚饭吧。”

“好。”她淡然地点了点头,眼里有晦涩的光芒短暂地一闪,“付其誉……”她突然停下步子,叫住他,“如果你调查过我的资料,那……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她……现在在哪里?”

简单的问句,却像是抽丝一样从喉咙里剥开来,像是牵动了一个巨大的毒瘤,从她的身体里,梦境里,五脏六腑里抽离出来,几乎听得见胸腔里那种血肉分离的声音。

付其誉愕然,有些歉意地告诉她:“你妈妈的住址换过。我的继母嫁给我父亲之后就定居在英国,去世前一个月曾经寄出去过一封信,是你家的老地址,但据说已经换了一户人家住。如果你想要找她……”

“算了。”傅薇打断他。

吸毒会缩短人的寿命,还会增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那么多年,妈妈她一个人……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即使那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无数次想要掐死襁褓中的她,即使她对她的存在一直视若此生最大的耻辱,即使她在福利院时每天都偷偷关注报纸角落里的寻人启事。那时她想,如果妈妈还要她,她就放弃已经得到的安稳,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没有消息。

也许她的失踪对她而言只是终于抛下了一个累赘。也许妈妈根本没有在意过有没有她这个女儿。

所以,与其历经千辛万苦证明,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女儿。她宁愿当做,是她抛弃了她的亲生母亲……傅薇抿紧了唇,连两颊都有些泛白。

她一直都这么自私,也这么懦弱。但却宁愿当一个懦弱又自私的人,也承受不了再次被抛弃的感觉。

傅薇悄声跟上付其誉的脚步,没再多话。坐上车一路沉默,却在驶出墓园大门的时候,在松林掩映的路旁瞥见一辆熟悉的轿车,静静地停在角落。

付其誉斜眸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眼前的景象一晃而过,已经变成了郊外的河岸。傅薇恍过神,瞳仁还停留在刚才的角度。

是她看错了?这个时间,他怎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