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若空城。
清合山湮没在氤氲夜色中,千灵湖畔无人的路上,付其誉在小区大门口缓缓停下车,却没有下车的迹象。
傅薇坚持不让他送到家门口,让他终究有些不放心:“我可不希望当第二次罪人。”他笑着看向她,似乎还在为上一回她拒绝了他的好意耿耿于怀。
戏剧性的是,那次拒绝恰好导致了一起恶性事件。
傅薇有些赧然,打了个哈哈揭过去:“总不见得还能发生第二次,概率论有时还是靠得住的。”又觉得这个理由太单薄,悻悻说出了实话,“嗯……家里有人不怎么喜欢客人。”
“你的偏执狂老板?”他居然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说的话,而且还自然地念出了她通讯录里的名字,一字一顿,刻意打趣她,“虚伪的口是心非星人。”
……他居然注意到了?
真是……好丢脸!傅薇为自己的幼稚行径抵了抵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付其誉没有再坚持,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既然如此,看来只能目送你了。唔,有点像不能被家长发现恋情的高中生。”
“……”傅薇被他这个极不合衬的比喻噎得一时无语,好久才说,“咳,他不是什么家长。”
“那么,是你喜欢的人?”突如其来的问句。
傅薇觉得今天晚上注定要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了:“又是‘常人很容易做到’的逻辑推断?”上一次他就是用这种肯定的语气,判断她潜意识里可悲的满足欲。
“不。”付其誉低头一笑,“纯属一个亲人的友好问候。”
夜色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愕然愣在了原地。
付其誉向后靠上车门,作出目送的姿态:“快回去吧。我记得晚餐时你归心似箭。还有……我好久没有接触到会改这种通讯录的小女生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学。”他阻止了傅薇的欲语还休,继续说下来,“这没什么好丢脸的,作为你的兄长,我觉得你确实该开始一段恋爱关系。另外,我希望你意识到,你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具有价值。很抱歉我会对你的生活感兴趣,可能这侵犯了你的隐私,但,对于亲人之间,也许该习惯互相的关心。”
长长的一大段,语气轻松,却让他如释重负一般:“我母亲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无法被弥补,为她争取你的原谅对你来说是一种冒犯。但要说明的是,这并不是我出于歉疚作出的弥补,而是出于赞美和尊重。”
傅薇静静地听完,淡淡一笑:“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会因为得到的光明,而变成一个发热的太阳。她却用每一天的光明,修补晦暗的过去。
相视一笑。
傅薇觉得,二十多年来心里的那个空洞里,好像有了温暖的回声。她微笑着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隔着两米侧头问他:“问亲人的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如果真的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好?”
她居然毫无顾忌地承认他的猜测。
付其誉朗然一笑:“从亲人的角度出发,你要考虑他的人品相貌工资收入,以及对方是否已婚。”他顿了一顿,“从我的角度,我认为你只需要分清自己的感情。如果你已经有了答案,唔……那我应该要提前替你准备嫁妆。”
傅薇被他娘家人的姿态逗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突然又严肃了下来:“那,第二个问题:现在,你还会不会放弃你已经变得有价值的人生?”
一直轻松自然的付其誉敛了笑容,沉默了下来。
原来她陪他这一天,试着接纳母亲的这一天,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他的秘密?
傅薇也抛下了轻松的伪装,声音温和却认真:“对不起,我在一个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但是你说过,也许我们该习惯来自亲人的关心。”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缓慢地,却坚定地,轻声道,“而我需要慢慢习惯这个过程。我不希望等我完全习惯的时候,你却已经没有办法接受我的关心。”
月色皎皎,在坚冰初融的湖面上晕开朦胧的倒影,像是玄冰结成的沙漠里,幽幽盛开一朵清透洁白的玉兰花。
“好。”付其誉抬头回视,“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等一切都结束,我会接受手术。”
微笑是一种本能。当长长人生变得让人无比期许,当一切隐隐作痛的过去得到了时光的馈赠。微笑会从血液里开出骨朵,在唇际绽开纯正的颜色。
傅薇笑着拿出钥匙开门,门口没有开廊灯,漆黑一片中她按捺着隐隐的激动,三下两下总是对不准锁孔——她完成了对周舫媛的承诺,重新面对了过去的自己,拥有了一个让人温暖的亲人。
也许这是很久以来,最好的一天。
突然,门从里面被打开。
祁叙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在电视柜前翻找着什么。仿佛是本来就在客厅找东西,听到屋外她的声音所以来替她开了开门。
傅薇刚想和他报告喜讯,却发现那个侧影漠然得陌生,像是一把淬炼多年的冰刃,在她的笑脸上狠狠地一剐。
“……你怎么了?”她僵硬地站在玄关。
祁叙屈膝半蹲在电视柜前,头也不抬:“今天是爸妈的祭日,你还记得么。”
寡淡的口吻,却像是在她尚未拢尽的笑意里掺了百分之七十五的盐分,涩得她脸颊发疼。
所以,在墓园门口看到的那辆车……真的是他?
“不怪你。”祁叙专注着手里的翻找,对她的缺席一笔带过,“毕竟你和他们没有太深的感情。”
嘴上轻描淡写的不责怪,却在她的心上狠狠砸下两块巨石。傅薇恍然明白过来,指甲掐进了掌心:“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早上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的一言不发让她心慌,指甲渐渐掐到了肉,一阵一阵地刺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我不该忘记的……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在乎爸妈。我道歉,好不好?”
“没必要。”
“祁叙!”傅薇又气又慌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的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平静地向他解释:“对不起……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说了没必要。”翻找声停了下来,祁叙拿出一张泛黄的白色卡片,在灯光下照了照,才站起身来往回走。走上了楼梯,才像是想起什么来,脚步一顿,回头淡淡看她一眼:“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无伤大雅。”
窝在客厅角落里的Vivian不知何时醒过来,迈着轻无声息的步子慢慢跟在那个冷漠的白色背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上了楼,却在最后被祁叙砰地一声关在了卧室外。
Vivian耷拉着毛绒绒的白色爪子,伏在楼梯口委屈地嗷呜了一声。
客厅里只有复古的时钟发出走针的声音。许久,傅薇才收回了目光,沉默着走上楼梯,把Vivian抱了下来。
她抿着唇,有条不紊地替Vivian的瓷盘里倒进狗粮。叮叮当当的声音悦耳得像一串琴音。她的眼眶又红了几分,却终究没有掉一滴眼泪。
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清晨。手术室外熄灭的红色警示灯,医院弥漫着寂静和消毒水气息的长廊,冰冷的蓝色座椅,医生摘下无菌口罩时沉缓的语调。以及那个,决绝的,没有余地的,孤冷又萧索的背影。
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次,以为得到了最好的人生,都会只剩她一个人。
Vivian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心事,眯着眼睛乖顺地接纳着主人轻柔的抚摸,松软的尾巴在地毯上摇来摇去。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傅薇如梦初醒地接过来,调整了情绪,声音还是沙哑,只能轻轻地应一声。
是易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解,又有些焦急:“傅薇,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啊。”她轻轻道,“怎么了?”
“怎么回事?祁叙跟我问起,法律上要怎么解除收养关系。你们闹矛盾了?!”电话里声音很嘈杂,一听就是易白在饭局上突然接到了祁叙的电话,察觉到不对劲,立刻给她打了过来。
傅薇怔怔地抬头,目光正触及客厅墙上最大的一张全家福。里面的她胆怯又有些恍不知措,那个倨傲的少年站在照片的另一边,离她远远的。
祁叙上楼前手上拿着的白色卡片在她的脑海里一晃而过,更加让她惊愕得说不出话。
“傅薇?傅薇?!”易白焦躁的声音带着电话的磁波,刺痛着她的耳膜。
“……没事,我知道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