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叙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天偶然的一次擦肩,会有这么大的后果。
自那天以后,傅薇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是在他等待了整整两个小时之后,他的手机上出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来电。他如往常那般接起来,隔着电磁波,对方的声音熟悉得像是在他心里印过章刻下的。
傅薇的声音却是颤抖的,反常地沉默,又间或蹦出几个字节。
“嗯?”他皱了皱眉,以为她工作上又出了什么差池。
傅薇带有些呜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对不起,祁叙。”
祁叙的表情渐渐严肃:“你怎么了?”
“对不起……”她机械地重复这句话,“我可能……需要离开几天。”
“出差?”祁叙觉得异样,一一询问她,她却只是否认。
“几天,或者几个礼拜……”傅薇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透过电话更加明显:“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我能不能,回来之后再跟你解释?”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哽咽。
这个电话戛然而止在这里,是他听到的,关于她的最后讯息。
然后他错愕地发现,她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他用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跑进电视台大楼,前台却告诉他,没有见到过傅薇。
因为本来准备去登记的关系,傅薇的重要证件都带在身边。作为一个拥有完全独立生存能力的成年女性,她想要不声不响地消失,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但是无论如何,她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意图。
第一个进入祁叙脑海中的想法是:意外。在傅薇的手机关机、并且凭空从电视台大楼消失不见的那一刻起,他就冷静地联系了所有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首当其冲便是以开会为由把傅薇叫来电视台的周浴森。
周浴森当时正在出差,十分困惑,表示他并没有通知过属下让傅薇来开会。再找到直接联系傅薇的余婧,对方却一脸茫然。
余婧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颇有些无辜,又满是不在乎:“只是有个神神秘秘的男人托我联系她,我把她送去咖啡厅就走了,接下来的事我当然不清楚。祁先生,难道我一个女孩子,还会光天化日对她图谋不轨不成?”
一切都在傅薇连续失踪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变得严峻起来。
这个城市变得很可笑,它可以把一个人机缘巧合下推来你身边,也可以在一天之内让这个人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
再也不能冷静的祁叙发了疯地找她,联系所有她最近有来往的人。甚至联络到了远在美国的李萌。李萌隔着时差,睡眼惺忪地回他:“她不是刚要转变成新婚少妇么……能去哪里呀?”
所有人都这么问他: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
他也想问。生活真的很荒谬,把人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安全的环境里,里面人来人往,但来往的人总是熟悉。抓得住,触得到。
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如果一个每天在你身边的人突然说要离开,要怎么找到她?如果一个人故意躲开他,连个原因都不肯告诉他,那要怎么找回她呢?
一夜没有合眼的祁先生还是回到了家。他不知道,远方有一个人不停地按着手机键盘,短短一行字的短信打打删删,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发出去。
仿佛是要讽刺他似的,门铃轻响,傅薇的快递如期而至,主人却已经消失。
祁叙替她签收,神色明明暗暗,最终还是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本英文书,附有一张卡片。他垂眸去看落款:付其誉。
早在夏初,付其誉就已经飞回英国,那时还是傅薇带着他一起去送的机。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不可否认,他在傅薇心目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那个位置叫做:亲人。让人无可奈何的两个字。
祁叙继续往上看,卡片上只有寥寥几行,简短的问候,大致感谢了一番傅薇的撰稿,着重对她如实还原了“那段往事”而表示感动。付其誉的原话是:“即便我的继母对你做了那么多错事,感谢你愿意用最诚实的笔调来写她的故事。”
祁叙皱了皱眉,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发现一个未知的、却隐约散发着诱惑力的黑洞。他翻开目录,找到付其誉所说的那几页。
一夜无眠,祁叙反反复复翻着傅薇所写下的那些文字。
很冷静的笔触,字里行间那个中年女人是付其誉的继母。她曾经有一个吸毒并贩毒的姐姐,阴差阳错之间让她染上了毒瘾。她从此憎恨自己的姐姐,将不能遏制的报复心全部付诸在姐姐的女儿身上,辱骂殴打,甚至在一次毒品的影响下不能控制自己,把自己的外甥女卖给了人贩子。
原本只是别人的故事。
但傅薇却跟他提起过,付其誉的继母,就是她的小姨。
一下子,冷漠的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竟然就在他的身边。
傅薇曾经跟他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却仅限于福利院。那时她说:“那时候我被福利院的院长收留,居然觉得好日子开始了。你知道么?我曾经被卖到过人贩子的手上。那时候身边的人总说,逃出去,好日子就开始了。我逃出去了,到了福利院,有吃有住。我觉得,那大概就是她们说的好日子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向他诉说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以为这就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在这段往事之前,还有另外一段更加苦痛的伤疤,即使只是用没有温度的文字,都这样不堪忍受。
他以为这么多来的相处让他变成了最了解她的人,能洞悉她的一言一行,明白她在这么多年里所有的一点一滴。却从没有发现,原来对于她的过去,他竟然一无所知。
祁叙紧皱起眉头。所以是这样么?因为没有办法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嫁给他,所以才选择躲起来?
夜已深,窗外孤月冷冷清清映在窗帘上,照出一个朦胧的轮廓。祁叙静静坐在窗前,分毫没有移动。
一直被遗忘在一边的手机却突然亮起。他立刻拿过来,来电人却不是傅薇。
一个陌生号码。
祁叙接起来,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祁叙?”顿了顿,对方自报上家门,“我是宋子缺。”
L市。公墓。
秋天的墓园,落叶簌簌。傅薇一身黑裙,站在墓碑前,捧着一束白色雏菊。墓碑上是一个中年妇女的照片,面容沧桑枯槁,五官与傅薇隐约相似。
她弯下腰,把花束轻轻摆在墓碑前。她眼眶微红,眼周青黑,明显的因睡眠不足而显露出的疲态,但神色却是平静如水。
她怎么会想得到?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是一个孤儿。但那个抛弃了她的人,此刻却躺在她面前,这一方小小石碑下,由她来拜祭。
时隔十几年,终于再次见到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却是她吸毒多年癌症不治的最后一面。
那个来找她的中年男人叫风叔,是她妈妈年轻时的生意搭档,偶然遇见,才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他告诉她,在她离家不久,她妈妈就因贩毒获罪,在监狱里查出了癌症。出狱时她去S市找到傅薇,却不敢跟女儿相认,也不敢联系所有以前认识的人。
傅薇长长久久地沉默。秋风吹动她的裙角和长发,身畔的林木瑟瑟作响,只有伫立着的她,这样安静,仿若出尘。
因为这块墓碑,往事与她重新勾连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像浮萍一样的人,找到了新的寄居之处,就可以万无顾忌地栖身。
如今她有了根须。她以前觉得,“百感交集”只是一个感动或伤悲时一个笼统的词,如今独自站立在墓园里,在所有相似的石碑中找到这一方,她才明白这四个字蓄积的力量。
身后的石阶上渐渐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却安稳坚定。
高大的身形停在她身侧,弯腰将手中的花束摆在她之前的那一束旁边。
傅薇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眼眶不由自主地一红,她哑着声音喊了他一声:“……祁叙。”
祁叙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西服,与他平时的装束别无二致。他本来就身量颀长,几天不见又瘦削了不少,整个人清隽如孤月寒松,锋锐的眼睛凝视着她,像银刃上的冷光,却没半点戾气。
傅薇其实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可是人突然到了面前,除却一愣以外,居然连慌张之类的情绪都来不及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有风在两人之间穿过,拂起傅薇的发丝,额间的一撮正好贴在她红肿的眼眶上,像是坠进了她泪光莹莹的漆黑瞳仁里。
他冷着脸,没出声。沉默了许久,才上前一步,把她轻揽进他怀里,用手去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发丝都理好:“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不是……”傅薇开口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懊恼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来?”
“你妈妈她们找过宋子缺。”宋子缺把风叔的电话给了他,他才知道她在这里。可他没有心情和她详细解释,只是惜字如金地说完半句。
傅薇能感受到他明显的不悦。他这样控制欲旺盛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在别人那里知道她的消息?“对不起……”她把头埋在他肩上,方才在墓前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下子全都倾泻出来,不知是失而复得又立刻失去母亲的百感交集,还是对他的内疚与不安。
以及她那一点点放不下的私心。他能接受吗?原本以为茕茕孑立已经是她最坏的出身,可现在却被现实提醒,她是个毒贩子的女儿。
“只有这三个字想对我说?”
傅薇抿唇,闻着他西服上熟悉的气味,像是在惜别快要失去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紧紧抓牢。
“你还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去?”祁叙的声音很淡,逸出一个轻若未闻的笑,好像在嘲弄她似的,“一辈子够不够?我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
因为你是我第一次行使监护权的对象,是我每天同出同入的亲人,是我想共度余生的另一半。
因为你占据了我关于“家”的所有想象。
所以,傅薇——
“我爱你。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