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薇刚刚来到祁家的时候,是一个冬天。
那一年她十六岁。
祁天佑夫妇人都很和蔼,对初来乍到的她极尽照顾。在办收养程序前,他们怕她不适应,接她先过来住一段时间,假如能住得习惯再正式办理相关手续。
她过的苦日子多,对于这种唾手可得的安逸有一种心安理得的享受的本能,像是一只离穴太久的幼兽找到了新的窝,就此栖居下来了,也没有觉得有多少不妥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
她在翻看家庭相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经常出现的身影。
抱着对新家庭的好奇,她一页页仔细地研究了下来。
那是一个大她五岁的男孩子。
从家里到处摆放的他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奖状奖杯奖牌证书,到他每一张毕业证书上令人引以为傲的好学校,甚至到他每一张合影上自傲又孤漠的眼神,都可以看出他的优秀。
出于好奇心驱使,她从相册的第一页开始翻,那是一张祁叙满月时候的照片,当时还有很严重的婴儿肥,没有长大后那么臭屁的眼神。就是自顾自地闭着眼侧睡,一点都不配合镜头——傲娇这种属性,果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呀!
之后便是他蹒跚学步时的模样,小小的人儿站在台阶上方,一个人征服了长串的台阶,就像征服了全世界。
再后来是他幼儿园,再到他升小学。傅薇细细翻看着,觉得当年还是个很可爱的小正太呀!除了有些孤僻,几乎见不到他和他的玩伴的合影。倒是经常有站在小学奥赛领奖台上的照片,看来从小就受数理化荼毒。
初中之后,他的学神属性就初现端倪,领奖的照片愈发多,而他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热衷和配合。大概是男孩子年龄大了就不怎么喜欢拍照,除了领奖的时候被硬性要求拍下来以外,其他时候的生活照寥寥无几。这么几张稀有的照片,却清晰地记录了他开始疯狂地长个子的年岁,到初三毕业的时候已经长到快一米八。
高挑清俊的男生,又有学神光环笼罩,放在她那会儿,也会有很多女孩子暗恋吧?
她暗自思忖着,继续往下翻。他的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他开始有些偏科,政治历史总是不怎么好好学,倒是数理化方面很有成就,全国性竞赛经常获奖。她甚至在某一页英文证书上看到了一个让她震惊得合不拢嘴的消息——他读高中时就因为国际科技竞赛金牌,赢得了一颗小行星的命名权。
Minor Planet(2704X)Qixu。
这颗小行星让他直接保送进了L大金融系。
傅薇自小是个努力读书的好学生,又正逢快要高考的年纪,对于这种纯天然大学神的好奇心自然一发不可收拾——何况,嗯,这个大学神长得好像还很……可口?
只是他已经大四快要毕业,自己在外面创业,忙得不怎么回家。所以她来了祁家这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真人。只知道这个家里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孩子,大她五岁,她应该叫他哥哥。
女孩子大多都想要一个温柔体贴,优秀又帅气的哥哥,而她也一直遗憾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里没有一个哥哥的存在。现在,就好像凭空捡来的喜事一般,让她隐隐期待,嗯……她未来的哥哥,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看外形和简历还挺符合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性格会不会也像电视剧里那样,万事都会护着妹妹呢?
从此,傅薇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搜集这个人一点一滴的讯息。
其实也不需要靠她来搜罗。因为在这里家里,处处有他生活过的痕迹。
譬如养母在做菜的时候,她去帮忙打下手,拿起一个洋葱开始切,会被温柔地夸奖:“真是勤劳的好孩子啊,像我们家祁叙从来不愿意切这个的。”
譬如傅薇陪养父一起看球赛的时候,养父大为惊讶地看着沙发上的她:“你个女孩子也喜欢看这个?祁叙从小就不爱看球,太不像个男孩子了。”
又譬如她在做作业的时候草稿本突然用完,好不容易在书房里找出一叠很旧的草稿纸,里面都会突然飘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线条规整又飘逸地画着模型的样稿,落款潇洒地签着那个人的名字。
她都会突然地一愣:唔,这个人好像在这个家里无孔不入,总是会在不经意地时候闯进她的视线里呢。
这个时候,她突然就产生了那么一点攀比心理。
嗯……跟他比,自己好像真的一无是处呢。
这样想过便过了,直到半个月后祁叙回家探望父母时,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心里的这一点小自卑和嫉妒心,彻彻底底地沉浸在了好奇和隐隐约约的欣喜里。
马上就要有一个哥哥了!想想就觉得好高兴呢!
祁叙开门进屋的时候,傅薇从楼梯上装作不经意地下来。作为正值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心思要比同年纪的女孩子沉稳一点,自然也做不出什么犯花痴的举动。虽说好奇已久,她也只是想下去,和这个以后会朝夕相处的“哥哥”打一声招呼。
毕竟以后就是法律上的兄妹关系了,同住一间屋檐下,总不至于互不相识吧?
傅薇抱着这样的心情,神情颇从容地走下楼梯。
她刚走到客厅时,祁叙也正好挂好了外套,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他穿了一件浅色的V领薄毛衣,领口露出轮廓分明的锁骨,单薄的穿着让他修长挺拔的身材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显得臃肿。
他走近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很好闻,连声音都低低沉沉地正好听。他主动跟她说话,问她:“爸妈在哪里?”
傅薇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一愣之后才指了指书房,解释着:“都在书房呢。爸新买了一台投影仪,说要在书房搭一个……”
她用很轻松舒缓的语调,语气正常地向他描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琐事。
这是一段很正常的聊天,一般人都会正常地听完,然后或许还会点头向她道个谢,最不济也会听完之后再知会一声“我知道了”之类的话。
但是……眼前这个人,在她的手指指向楼上书房的那一秒,就朝着楼梯大步走了过去。
高大的身形与她擦身而过,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毛衣的衣料触感。
而再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迈上了楼梯,修长的双腿很快就走到了拐角处,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是……她太过热情了吗?傅薇怔在原地。
晚上的饭依旧是她帮祁妈妈一起做。
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时,祁妈妈仿佛刻意想要挑起话题,给祁叙夹了一片洋葱,笑得和蔼可亲:“你也很久没回来吃家里的饭了。喏,这个还是你妹妹切的。上次跟你说过的,你以后也是要当人家哥哥的人了……从小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今后也要学会照顾人了。”
祁叙从容地吃着他的饭,看不出是听了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那张脸一直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看不出喜厌。傅薇假装不在意地扒着碗里的饭,没敢多往他那里看,只有那么几眼,表情都是一模一样,旁若无人一般。
她顿时有些苦恼:是她太惹人厌了吗,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人,他厌恶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她这样给自己找着宽慰词,先前的好奇和一点点崇拜心理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能躲则躲。祁叙在家里住三天再走,她这三天就低调做人好了。
但她还是犯了错。她在把鱼缸搬到阴凉处的时候,脚底一滑,砸碎了鱼缸,自己也狠狠摔了个跟头。
彼时祁叙手里正拿着个玻璃杯,从楼梯上下来客厅倒水。傅薇很努力地忍着痛,勉强站起来,心想已经这么招人厌了,怎么能正好让他遇见她这么丢脸的时刻。
幸好,祁叙只是和她擦肩而过,好像她和她脚下的一地狼藉都是透明空气一般。
她木木地看着他的背影从容不迫地倒了水,再喝掉……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收拾一下残局。
没料到她刚蹲下去收拾鱼缸碎掉后的玻璃片,就被一个人拎着一只手拉了起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半蹲下去,救起地上的小金鱼,投进了他新拿来的一个玻璃杯里。拯救完小动物,他修长的手指才又开始一片一片地帮她把玻璃片捡起来,那些玻璃片很不规则,看起来十分容易扎到手。
他头也不抬地问她:“知道抹布在哪里么?”
傅薇连连点头:“知道。”她跑着去拿,心里想着的是: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其实他没有那么讨厌自己?只是他们还不熟而已?
两个人一起收拾完残局,傅薇凑上去,才想起来要道个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已经洗净了手,坐在沙发上用纸巾擦拭水珠,抬眼淡淡地看她:“你做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吗?”
“我……”傅薇被他训得一愣。
“鱼缸有钟点工会过来料理,不需要你来搬。还有洋葱,”他顿了一顿,微皱着眉,突然提起来,“我相信我母亲收养你并不是为了多一个免费童工。”
“……”傅薇的脸色很不好看。
“哦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已经满十六周岁,不能称作童工。”祁叙的神情肃然,泠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的,看得人心慌:“那就更应该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傅薇还怔在原地,他已经把纸巾扔进了垃圾篓里,起身向外走。他是要出门的,是为了帮她收拾残局才耽搁了这么久。
他拿起玄关处的风衣外套,边走边说:“有意义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一定不包括取悦他人的义务——更不包括搬鱼缸这种低级的取悦方式。”
门“砰”的一声,他重新与她隔绝了开来。
傅薇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还以为他只是和她不熟呢,原来真的这么刻薄。
她们之间的初次接触,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么糟糕。而且在这之后,还有更多更糟糕的经历,让她渐渐发现,这个名叫祁叙的人对待她、甚至对待比她亲近得多的人,都是这么冷漠又刻薄。对所有让他不满的事,他从来都不吝啬于他的毒液,以至于连朋友都只有易白这么一个不幸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晚期的老好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成年后的她发现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再回想到最初的这段时光,只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她曾经幻想过,一个温柔的,体贴的爱人,会给她说动人的情话,也会用温暖的方式守护她。但到最后,陪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再温暖的太阳都烤不化的冷血动物,骄傲又刁钻,冷漠疏淡得方圆几里内寸草不生,为他付出百倍的温柔,也换不来一点点甜腻的回报。
不同的是,这个冷血动物对她说,他爱她。
整个世界里,他愿意用所有的真诚弥补没有说出口的情话。
你看,上天从来没有限定过你会爱上谁。只是不经意间遇见了一个人,从此开始了两个人的人生。
所以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