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的姑娘
夜。
二更的鼓刚刚敲过,今夜无月也无星,天地间一片墨黑。
天牢作为至阴之处,也不知有多少孤魂飘荡,连这里的夜都似乎比别处的更深重些。
抬眼看去,长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夜色流淌着,黑暗中似有若无不知有多少险恶潜伏。
而最里面最黑暗的那一处,就是关押霍惊刃的地方了。他是钦定重犯,独自在一个小单间里,三司虑他武功智谋,寻常人万难望其项背,怕出岔子,连周围几间牢房的犯人都给调开了,专门用寒铁锁链将他锁在了这里,没有一丝与外界交流的可能。按照最后的定罪诏书,不管什么秋决春决,七日之后,他便要被拖出去立诛无赦。
啪、啪、啪。
来人的脚步很轻,但在这绝对的静止与黑暗中,却显得很清晰。
单间一角的稻草上,一双眼无声无息地睁开,空气中有什么在一瞬间改变,细微而并不强盛,要到迫在眉睫,才觉寒意沁人。
脚步声规律地在靠近,直往这个方向来。足音轻浮,来者显是不具武功。
“咔嚓”一声轻响,牢门上精铁重重缠绕的七玉锁被打开。
光线极度缺乏的环境下,即便是多年历练的目力,也只能隐隐看出来者圆柱般的体形,像是被件斗篷从头一直裹到脚踝处。
“霍将军安。”
极轻的声音,像是也怕弄出太大的动静,但来者这一俯身,一开口,已可确凿无疑地分辨出是名女子。
没有回答。
“睡着了?”来者呆站了一会,像是不知怎么办好,“这可有些麻烦……算了。”
她抬手解开颈间的系带,将斗篷平铺到地上,然后摸索着往角落走去。看得出她没受过任何训练,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和瞎子差不多,两只手平举着在半空中胡乱摸索。
脚尖踢上了稻草——霍惊刃暴起——
手指扣住来者脚踝,一拧,一带,一压,另一手已按在了她的颈动脉上。
“咳咳咳——”肺里的空气被忽然压上的重量挤出来,她狼狈地咳嗽,下意识地抱怨:“咳——你真重,咳咳——”
感觉到颈项承受的力道忽然加重,她一吓止了咳,“霍将军不要误会,我没有歹意。
颈间的力道放松了一点点,似在示意她继续。
身下的稻草太刺人,监狱里,哪儿有压晒得平平整整的好事。她不适地扭了扭,开始解释:“我幼时曾蒙将军深恩,多年无所回报。今日将军深陷牢狱,我人微力薄,还是无法为将军做些什么,深为自愧。”
黑暗之中,什么表情神色都无法看清,但只是听着她清嫩声音中的那一种无能为力,便叫人不由自主要去相信。
“……我是通敌之罪。”好半晌,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响起。大约狱中条件恶劣,饮水匮乏,那声音嘶哑而干涩,但语气却是稳练,便处极恶之境也毫不动容冷然若素的态度。
“胡说八道。”身下的人毫不犹疑地反驳,“自古只有败将通敌,将军百战成神,完胜归朝,通的哪门子敌?何况将军是安邦定国的英雄,就是天下人都反了,我也不信将军叛国。”前半句很像回事,后半句却个人主观主义浓重,很类似于“我就不信,我就觉得没错,说什么都没用”之类的无赖句式。
霍惊刃沉默。
清嫩声音低下来:“将军不要伤心,唉,我实在没办法了。不过将军多年来四处征战,功在社稷,草原一役更是造福苍生无数。后世史册,必会为将军记上一笔,洗刷今日冤屈。只是,”话锋略转,同时她又扭了扭,春衣菲薄,稻草戳在身上实在是很不舒服,“将军年近而立,既未成亲也无子嗣,我受将军大恩,兼慕将军已久,不忍忠良血脉无继,因此——”
她没有说下去,其实说不说下去也没什么差别了。智商没有异常状况的,都听得出那未竟之意。
“别动。”低斥她的声音似乎更嘶哑了一点——只是似乎,无法确定。男人的身躯略往旁边移动几分,不知是为了避开她温热的吐息,还是清楚一点地看她。“我于你有什么恩?”
“那个……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说了将军也不一定记得,不过受恩的人不能忘——”忍不住,再扭扭,身上人移动的时候波及到她,后背被粗硬的稻草梗戳得更加不舒服,“将军,我刚才的意思你明白吗?”
这么说的时候,她万分感谢这完美的黑暗环境,将她从很久之前就烧得快要滴血的脸颊隐藏,看不见对方的人,那些不可控的紧张也就消掉许多。只是同时,她也看不见他额上暴起的青筋,从她第一次扭动就开始紧咬的牙关以及越来越多忍耐的汗珠——
对于一个正在盛年的,在外征战两年多一回来又被下了大牢,未曾有一次纾解机会的男人来说,就算母猪都能看成貂蝉,何况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个虽然看不清脸、但确确实实馨香柔软的大姑娘,且这姑娘还对他仰慕到十分,还说了那些这样又那样的话——够了,是还要怎样?再忍下去他就可以去和兴安门下的石柱子拜把子了!
嘶啦。
裂帛声响起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来前做了再多再全的准备,理论和实际毕竟是两回事,差别有时可以是天与地。
过了好一会,也可能没一会。
“哇……我不要在这里,稻草好戳人……呜呜。”被堵住。
过片刻,反掌一吸,铺在那边地上的斗篷席卷过来。
感觉到那风声,分神,“咦咦,你武功没被废……唔唔。”再被堵住。
“你身上有伤……”再分神,“他们对你刑讯?太过分了,一群坏蛋……啊。”意义不明的低叫声。
“不是,战场上。”低沉的嗓音。
终于被回应,她微微兴奋,又关切,“要不要紧?伤口好像很长,将军不要勉强,不行的话我们改天——”
“闭嘴,或者我点你哑穴。”
“……”
于是黑暗,继续黑暗,一片……暗黑。
次日。
风和日丽天气晴好,通敌一案完全落下帷幕,没什么牵三拖四的枝蔓,除了主犯再没人被拉扯翻船,这在以往是很罕见的,通常来说但凡是这种让皇帝神经敏感的罪案,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一场清洗。
因此,大家在朝堂上的情绪都很美好,按例奏报完了各自的事体,就等着金阶下的内侍那一嗓子极提神的“退朝”了。
七王爷就是在这个时候求见的,金殿行了礼,递上去一叠东西,笑道:“皇上圣明。”轻轻一拍掌,全副装裹的两名御林军就押着一个人进来了。
这人不陌生,正是随着霍惊刃一起征战塞外的两名副将之一。
七王爷又是一拱手,“皇上放心,六哥带人去蔡路添的府上了,跑不了他!五哥去天牢接人,不一会也就到了。”
蔡路添是另一名副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摸不着头脑,都拧不清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彼此间窃窃私语,交流完一轮信息后仍然没什么有建设的结论,想请教皇帝,可皇帝只是垂眼看着刚才七王爷递上去的那叠东西,显然短时间内没有开金口的意思。
好在谨王很快就来了,身后跟着的是绑成个粽子样的蔡路添。
蔡路添是个聪明人,一看见曾经的同袍狼狈万分地跪在这里,就知东窗事发,接下来谨王问他什么他都有问必答。旁观的大臣们看戏一样,张大嘴巴听他说怎样和阿葛哈勾结,怎样意图反攻京师,怎样失败,怎样装作若无其事,怎样为脱嫌疑继续攻打阿葛哈,怎样回京后发现他们勾结的证据还遗留在阿葛哈那里,怎样不得已甘冒奇险去取——
直到被抓回来,双双落网的现在。
在这漫长的问答中,他始终没忘记若明若暗地攀咬霍惊刃。皇帝只是一直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了,才淡淡地道:“你不明白,什么是‘将’。”
说罢命宣候在殿外有一阵子的五王爷和霍惊刃进来,再微微一示意,内侍就开始宣读一份显然是早已写好的诏书。
诏书里,是迟来的对于草原一役的封赏——其实其他出战将领兵士的封赏早已赐下去了,这份诏书也就是霍惊刃一个人的。武将的最高品级就是从一品,他已经升无可升,皇帝便循了前朝的例,特设了定国将军的封号,位同三公,就本朝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特例,此外赏银子赏宅子赏美人。
然后,真正通敌的两人被下令押下去,这次也不用会审了,七王爷拿来了证据,本人也都当殿招了,只等着大理寺拟出个罪名来就可以法办。
退朝。皇帝一走,大臣们就纷纷围过来堆满笑意地表示恭贺,顺便也想打听下此次案中案更详细的内情,新出炉的定国将军却只简洁地回过一圈礼,就一把拉过身侧的七王爷,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说完便迅速地拉着他突出包围圈,几大步就出了殿。朝中大半都是文臣,脚力不足,只能郁闷地挤在殿门前,看着他们一溜烟地遁走。
“好了,这一步借得够远了,小霍你有话倒是快说,只管一路拖着本王疯跑什么?”一路出了兴安门,七王爷终于忍不住抱怨。
霍惊刃停步,转身,道:“那姑娘是谁?”
“啊,啊?”七王爷无辜地眨着眼,看他平板的表情,“什么姑娘?本王最近都在配合你们的计划,被六哥支使得团团转,哪还有功夫去找姑娘?不过你要是想,今晚我做东请你自醉楼一游,当是为你接风洗尘顺带去去牢里的晦气如何?”
“昨夜的姑娘。”霍惊刃微沉下眼。装傻?天牢是何等重地,一介不会任何武功的弱质女流若无人打通关节,怎么可能进得去?还是直入腹地?除非牢里的八十二名狱卒和三十六名暗棋都死光了!
“昨夜?”七王爷的表情更加白目,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嘿嘿笑着拿肘弯捅捅他,“兄弟理解你,出门打仗不容易,回来又没空隙歇息,压抑过头了,做一两个春梦是很正常——哎哟,不爱听就不爱听,干吗动手?”
霍惊刃收回手,面色不动,冷冷道:“昨夜,天牢,姑娘。”
“你抽风啊——哎,等等。”七王爷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等等,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天牢?昨晚有个姑娘去天牢找你?”
“不是你?”霍惊刃也发现有些不对,七王爷是做得出往牢里塞个姑娘消遣他的事,但不会装傻装个没完没了不认账,他若真摆了他如此大的一道,现在早已乐得绕着兴安门转圈圈了。
既然找错人,他旋身便走。
“啊啊,小霍别走嘛,和本王详细说说。”无意间捡到个如此爆炸性的大八卦,七王爷兴奋得满面红光,亦步亦趋地追上来,“那姑娘多大?什么模样?”
“看不见。”
“呃,对,夜里那地方是够暗的。”七王爷表示赞同,又问:“具体什么时辰找的你?和你说过些什么?”
“无可奉告。我还有事,王爷自便。”
“喂——”七王爷看着他步履如风地拐弯,欲追,想想算了。霍惊刃不想说的事,就是不想说,再逼也是白费工夫。不过瞧他去的方向,似乎是天牢?不是刚从那放出来嘛,回去做什么?难道坐牢还坐出兴趣来了?或者是他想多了,七王爷摇摇头,懒洋洋地往自己的府邸晃悠去。
其实他没猜错,霍惊刃要去的地方确实是天牢。
没有外援,那名姑娘绝对无法孤身进入天牢,不是荒唐成性的七王爷做的,那可疑的并且有这权限的就只剩下一个人——掌管天牢的刑部郎中越秀之。
在狱卒的指引下找到了人,越秀之很干脆,一问就招了:“回将军,这事下官是知道的。”他是行伍出身,曾在军中呆过几年,后来立了功才转了文职,调到刑部。
霍惊刃淡道:“那位姑娘是从哪里找来的?”
越秀之道:“回将军,不是下官找来的,是她来找下官的。”
他还接着招了个通透。说那姑娘昨天傍晚孑身而来,求他行个方便,给听说被定了死罪的霍将军留个后,以报十数年前曾相救的大恩。
霍惊刃扫了他一眼,揉揉额角,“你就应了?”
“那是。下官昔日没福,没机会在将军麾下效力,现在有机会给将军做点事,实在幸何如之。”越秀之爽快地应声,咧开嘴自得得很,话尾还掉了个他自己半懂不懂的书袋。
“你知她是何来历,有何居心,姓甚名谁?”霍惊刃撑着额头,眸光深幽,有些无力。
“啊?”越秀之张大嘴,“来历名字我是不知道,不过居心她说了的,给将军生个娃娃嘛,哈哈!”
“……长相呢?”
“不知道,她脸上蒙了面纱。人家是个大姑娘,来做这事,总有点不好意思,下官虽然是个粗人,也能理解的。”
“也就是说,我现在若要找她,没有任何线索了?”
“……”终于反应过来,越秀之抓抓乱发,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闭嘴。
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来个简单的概括了:彼有女子,以报恩之名,夜入禁牢,合欢之,遁走。霍将天明觅之,不得。
越秀之把上面的事情行进线想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倒是陷入了一个诡异的迷思——这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也可以解读成——霍将军被人占了便宜?!
与此同时的御史台后堂,挨挨擦擦挤了一屋子御史。
御史大夫口沫横飞的叙述刚告一段落,旁边便有御史殷勤地递上茶碗,“大人,润润嗓子。”
另一名御史见缝插针地问:“就是说,现在霍将军不但安然无事,还升了封号?”
第三名御史紧跟着问:“那之前证明霍将军叛国的那些书信都是假的了?三司会审什么的,都是演戏?”
“啧,你脑子搁豆浆里泡过了?三司三司,我们御史台不也是三司之一?要是演戏,本官怎么会不知晓?”御史大夫白他一眼,一转头,看到某个身影,眼白立刻笑眯了不见,拿盖碗招手,“林见微,你过来。”
不等那瘦小的身影到跟前,他一把拖住,眼神那叫一个慈蔼,“原是本官错看了你,小小年纪,慧眼独具,不畏强权,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大有作为!”
林见微僵着脸不回话。
御史大夫也不以为意——林见微那脸色,也不知熬了几夜,黑眼圈都变出双重来了,有表情没表情都一样难看得要命,分不出什么差别。
“好了,这阵子你着实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罢,不用在这里应卯了。”
“大人——”林见微欲言又止。
御史大夫打断他:“本官知道你的心意,别强撑着了,回去吧。”
“您误会了,大人。我是想问能不能多请三天假。”
御史大夫一呆,“呃,也对,你这阵子是辛苦了。”大方地一挥手,“月初也没什么事,给你五天假罢,回家去养好了身体再来。”
林见微告谢退出,背影恍惚,一屋子御史眼看着他出门,平地十步路,绊了两个跟头,也不知道怎么摔的。
御史们互相看看,沉默一会,不知谁起了头,于是继续回到开始的话题。正侃得如火如荼,御史中丞的脚丫子已经跷上御史大夫的大腿的时候,有人来报:“霍将军来了,找小林御史,听说不在,又走了。”
御史大夫头都没抬,“走了就走了。”招呼众御史,“继续继续。”
于是继续,到第三十五句话的时候,他一拍大腿——拍上了御史中丞的脚丫子,“什么?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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