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门前的来客
林见微住在城南平康路通善巷最里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听这曲里八拐的一长串地名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段。
他不是京城人氏,在本地一无所凭,为官不到半年,京城寸土寸金,那点俸禄也不够自己置产,小小一个六品官,从无任何建树,皇帝当然也不可能想得起赏赐他什么府第。于是,这个几乎偏远到城郊去的小院子其实也是租的。
当官当得这么寒酸的实在少有。
林见微自己倒没一点不满意,从告假那天起,他就安安稳稳地窝在小院子里,足不出户,算到现在已经三天。
天朝的现今武将第一人也在门外站了三天。
他来的时间很规律,从第一日很是费了点力气打听到地址,找过来却被劈面赏了一记闭门羹后,就一直那么站着,到午时消失半个时辰去用膳,下午回来敲门,再被甩一道闭门羹,他接着站,站到夕阳西下,再回府去。次日来有条不紊地重复以上流程。
巷子里三姑六婆围观得再兴致勃勃也好,四周游民闲汉议论得再口沫横飞也罢,都没有一点影响。他只是沉默沉稳地站着,刚毅的面部线条如同刀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和动作,站在充斥着三教九流的杂乱小巷里和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气势没有任何不同,都彰示着绝不动摇的意志。
不需要多久,只到第四日清早,林见微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就崩溃了。
抓着头发,瞪着眼前的门,他恨不得一头撞上去。受得了吗?他一个从六品黄豆官,天天招惹个三公级别的到家门前来站岗,折寿!
原地转了两圈,没法子了,他“吱呀”一声拉开门,哑着嗓子板着脸,问:“霍将军,找下官有何贵干?”
霍惊刃正抬手准备敲门,冷不防敲了个空,他停顿了一瞬,平静无波地对上从门里探出来的顶着一头鸡窝乱发的脑袋,唇角上扬了一下,道:“林御史早。”
声音也很淡然平稳,像是偶然碰见,于是随意打了个招呼,而那个在别人家门口守了三天,守得人不得不出来应付的根本不是他。
“……呃,早。”机械地应了一声,林见微呆站着。刚才那个动作——好像是本朝以冷面著称的铁血将军在向他笑?唔,那是笑吧?他不肯定地想,试探地问:“将军,你在笑?”别是他自作多情了吧,搞不好人家只是颜面抽搐?
“嗯。”对方应了一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林见微干笑着摇头,“没有没有。”能有什么问题?难道他能说:啊,将军,原来朝野间一直流传的你被边塞的凛冽寒风吹成颜面神经失调的传闻是假的啊。
于是霍惊刃拱手,一礼行下去,“霍某此次来,是拜谢御史一月来的奔走相救之恩。”
“切,原来是报恩的,我还当是寻仇呢。”
“就是说,堵了人家三天门,明明是寻仇才比较像吧。”失望的叹息声。
“好了,散了散了,又不掐架,有什么看头。”
在叽叽喳喳的各色诡异议论中,围观了数日的众闲人们一哄而散。
将报恩的行径做得如同“寻仇”的主角没有任何不安惭愧之意,一板一眼地继续道:“当日金殿之上,林御史独排众议,为霍某辩白,又接连一月上书,四处奔走,跪谏兴安门,此番大德——”
林见微脸上的干笑凝结了,刚才在对方一笑之下短暂忘掉的那些蠢事,又在这不遗余力的提醒中,通通回笼。
蠢成他这样也不容易对吧?差点一条命都赔给一场戏!
重重地冷哼一声,他扬下巴,“怎么,将军的戏瘾没过够,抑或是嫌下官的人没丢够,特地追到下官家里找补来了?”
一个月啊一个月!他全将生死置之度外,顾不上会不会被皇帝打成同党,不避半点嫌疑,做梦都在想哪里有漏洞怎样才能洗清他,夜夜写奏折写得手腕快断掉,考科举的时候都没这般刻苦用功,一个人孤军奋战至可笑的地步,结果,他果然就变成一个笑话!
霍惊刃看着他,眼神终于闪了一下,“之前的事其中情形复杂,确有不可说之故。不过一直沉默隐瞒也确是霍某的过错,林御史你——”
顿住,说什么呢?对一个当朝从六品风骨铮然的御史官说“你不要哭了”?
青年将军默然地站着,静对面前小官乱草窝似的头发,与之相对应的乱翘的两撇小胡子,深重的黑眼圈和不断滚落的大颗泪珠。
真那么说了的话,他一定更加暴跳起来了吧?虽然现在那红彤彤的眼睛里就已经满是要咬他两口出气的神情了。
必须得说,霍惊刃此人一向目标明确行事果决,诸如寻找那夜的神秘女子,诸如来给林见微赔礼道谢,都是他还在狱中便定好的事。第一件因毫无线索而搁浅,他片刻不犹豫,立时转身做第二件。这件本来不算什么烦难的,等门而已,莫说一天两天,就是一月两月,他也一样站得下去,无论如何,林见微总不能一辈子都闷在这小院子里吧?
话说,霍大将军,你真的确定你不是来寻仇的吗?
闲言少叙,这也就是说,霍惊刃在来等门之前,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他……会哭。
怎么说也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啊。心中微妙地叹息,他伸手,用袖子没有刺绣滚边的柔软的那一面,不言声地往他泪迹斑驳的脸上擦了擦。
林见微似被吓到,也似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慌忙退后一步,拿自己的袖子胡乱在脸上抹几把,眼睛盯着地下,再也不肯抬起来。
“将军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硬邦邦的逐客令。
“好。”出乎意料,霍惊刃轻易地答应了,然后接着道:“我下午再来。”
他转身欲走,林见微霍然抬头,“什么?你下午还来?!”也顾不得丢脸了,红彤彤的眼睛直瞪过去。
霍惊刃停步,转身隔了几步的距离看他,目光诚挚,声音低沉:“我往年在京城停留的时日甚短,知交也甚少。林御史少年英才,风骨不屈,性情也与我有投契之处。霍某直言,此来除了道谢外,也是为了结交,若得为友,再好不过。”
大概是多年为将的缘故,他身上自然带有一种令人不假思索要去相信他的强悍的气场,即使他的语气不够热烈,表情是一贯的过于冷淡,也丝毫没有影响。
可是——
什么“再好不过”?好在哪里好什么啊?还投契?他们这种骗子和被骗者的关系究竟是投契在哪里啊?将军的脑子构造和一般人有如此大的差别吗?
林见微又想去撞墙了,不过这回是为了把脑子里欢喜的泡泡撞散掉。只不过被随便夸了两句,那些愉悦的泡泡就一串又一串地冒出来,拍扁一串又冒一串,层出不穷。虽然依他的了解,霍惊刃确实是极少这样明确且不加掩饰地赞人,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要和谁结交,但,这样就觉得轻飘飘觉得那些辛苦都值得了的自己,脑子其实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吧?
“咳……咳……”他干咳着,若无其事状扭头望天,“你误会了,下官其实没有什么风骨可言。”
“林御史过谦了。”
“哎,你不信就算。”扭过来看他一眼,又立刻扭回去,“不过将军,你将来可不能说我蒙你。别说那个什么摸不着的风骨,就是‘英才’这种词,下官也是担当不起的,我有言在先了哦。”不用想也知道,要不是看中他那些莫须有的“才华气概”,堂堂一个大将军有什么必要对他这样折节下交,不惜一连堵了他三天门?刘玄德对智可通神的孔明兄也不过这待遇罢了。
霍惊刃顿一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客套下去,只道:“没有的话,那也不要紧。”
呃?这是认同他无才也无德的意思吗?林见微纠结地继续望天,夸他把他夸得心虚,不夸他就弄得他心堵,这人这样不会说话,难怪没有知交!
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难伺候的小林御史理直气壮地腹诽,正诽得高兴,忽然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
“唔,葱花……肉……饺子?不对,是馄饨!王大嫂家的早点摊子支出来了!”他喜动颜色,眼睛闪闪发亮地眺望着那个方向,神态之虔诚,连挂着的两个黑眼圈都跟着精神了几分。
“那是馄饨没错。”霍惊刃肯定,他这两天的早饭都是在那儿解决的,“不过,那摊子在两条巷子外。”
“那又怎样?”林见微没工夫看他,坚定执着地望着香味传来的方向,“拜将军所赐,下官三日不知早午之味了,别说两条巷子,就是兴安门外我也闻得到。”怕被堵个正着,这几天他白天都不敢出门,等到晚上天黑了才敢出去买几个冰凉的馒头果腹。今早就是实在受不了再啃冷馒头了,才跳出来的。
“不说了,我去洗漱,将军自便!”一边说着,他冲回屋里去一阵鼓捣,飞速把自己折腾到能出门见人的程度,揣了一串铜钱,欢欢喜喜地准备向馄饨摊进发。
一锁大门一转身一抬头,撞上块铁板,“好痛——”捂着额头抱怨,“将军,你怎么还在?”一品上将真不是盖的,说是钢筋铁骨绝不夸张,他这一撞和撞上真正的墙壁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霍惊刃抬手拿掉他捂着的手掌,低头看了看,“没事。”只是红了一小块,不过那点痕迹在他眼里当然是不能叫做“伤”的。
霍惊刃比他高了一个头有余,这样近的距离下低头说话,温热的吐息直接喷在他耳朵上方,即使只有两个字,也让他在原地僵成化石。
“我也没吃早饭,一起去吧。”拉着他往前走。
“……”林见微终于反应过来了,绿着脸一把甩脱他的手,闷着头向前直冲出去。
他要是愿意回头看一看,感觉就会好很多了。霍大将军的冷面上,俨然是百年不遇的比他还曲折的神色。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分析,也没法解释他怎么会那么顺当地去牵一个男人的手啊。
让林见微垂涎三尺的馄饨摊就摆在平康路的路头,拿几块油布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再摆几张桌凳,地方不起眼,但胜在价格公道便宜味道又好,因此生意很是不错。
胖胖的王大嫂一见两人来,老远就笑成了一朵花,扬着嗓门招呼:“哎呀,小林御史,有几天没来啦,这阵子公务繁忙?”一边手脚利落地擦桌子抹凳,一边催着火炉那边的丈夫赶紧下馄饨,忙得不亦乐乎。又特别向霍惊刃道:“这位爷先前刚来用了两碗,这会儿又饿啦?哎,年轻人胃口就是好,不经饿!”
林见微无语地在一旁翻白眼。朝野传闻总说这位将军用兵英明神武横扫千军,为人冷漠寡言不易亲近。怎么就从来没人说他撒谎泰然自若脸也不红?所谓传闻果然只能信一半。
王大嫂的馄饨摊人手少,一共就卖两样东西。烤得脆香的烧饼先盛在白磁盘里送了上来,不一会,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也上了桌。
终于能像样地吃顿饭了。林见微嗅着香气,满足地眯了眼,拿起木箸,正欲好好安慰一下委屈了几天的五脏庙——
砰!
棚北传来巨大的声响,全部心神都已投入到食物中的林见微吓了一跳,木箸直直戳进馄饨碗中,汤汁飞溅了几滴到衣襟上。
发生什么事了?他茫然地转头看去。在那个角落的是四个年轻男人,袖子歪七八扭地捋着,头巾乱七八糟地束着,站着的一个仰头抖腿,坐着的三个抠鼻挖眼,一看就都不是善类,脸上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大字:地痞流氓。
地上横着张翻过来的凳子,看情形应是站着的那个人摔的。
王大嫂的丈夫正低头过去赔不是,“女人家不懂事,大爷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这顿算小人孝敬的,大爷们手下留情,我们小本生意,实在经不起。”
站着的地痞甲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仰着头,“这还差不多。你那婆娘太不晓事,几文钱的馄饨也要跟爷要钱。瞧在你还算识相,就算了吧。把这次的安保费交了,爷们就抬脚走人。”
“又要?”王大嫂在丈夫身后失声叫道,“八天前才刚收了,这才过了多久?你们也知道一碗馄饨只卖几文钱,一个月也赚不了几钱银子,全给你们扒了皮,还怎么活得下去?”
“你爱交不交。”坐着剔牙的地痞乙皮笑肉不笑,“现在时日都改了,十日一交。你不交,爷们没钱去自醉楼,也活不下去,只好在这里打发时间了。”他说着,手臂随便一挥,两只馄饨碗连同汤勺就落了地,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摔成一堆渣。
周围几桌都是附近的百姓,眼看着事态不能善了,都丢下钱来悄悄走开。
地痞甲就大摇大摆地一桌接着一桌去拿众人丢下的钱。
林见微竖了眉,转回头低声道:“将军,你怎么还不动手?”
霍惊刃刚吞下两个馄饨,闻言咽下去看了他一眼,道:“你快吃吧。”
“什么?”林见微的眉毛竖得更厉害了,“他们这么欺负人,你还吃得下去?”
霍惊刃放下木箸,淡淡道:“你现在不吃——”
一只油腻的手掌横过来,一推,林见微还没来得及动过一口的馄饨就摔到了地上。
就吃不成了。未竟的下半句变成了事实。
“你干什么?”林见微大怒,跳起来捋袖子。
地痞甲拿手扇着风,拖长了声音道:“大爷一时手滑,怎么的,不服气?”
霍惊刃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极具视觉压迫感和威慑度,地痞甲不由退了一步。霍惊刃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棚北那边。
“走吧。”他一手拿起剩下的两个烧饼,另一手扣住林见微露出来的手腕,往棚外走去。
“喂,喂——”林见微被他拖得一个踉跄,他恼怒地想把手夺出来,拼命使劲,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只铁掌却纹丝不动,如同精钢合铸。
身后传来地痞们的大声嘲笑,听得他火气更大。
一直转到了大街上,拷在腕上的人肉锁链才终于放开。
林见微的怒火也终于烧到了头顶上,顾不得被自己挣扎来挣扎去磨得通红火辣的手腕,跳起来就骂:“姓霍的你搞错没?几个下三滥的小流氓就把你吓跑了!没种!”
霍惊刃微皱了皱眉。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以这种形容词。不得不说,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那四个人,我一拳可以打死一个。”他平静地道。
“呃?”林见微眨眼,发愣,“也不用到打死这么严重……”只是勒索银钱,罪不至死吧。
“那只打伤也无妨,”霍惊刃点点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随便怎样,横竖事后他们是不敢来找我算账的。”
当然,都被揍去半条命了,真想找死才还来找他呢——呃,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暖洋洋的朝阳下,林见微目光游移笑得心虚,“呵呵,这个,将军,下官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将军大人大量,不要和下官计较。”
不敢去找动手的将军,那这口气就只好出在软柿子的王大嫂夫妇了,保得他们一时平安,可保不了一世。到时候十日一交若是变成五日一交,甚至三日一交,那可真说不上是帮人还是害人了。
“林御史是为百姓出头,义愤之情,霍某明白。”墨黑的眼睛看过来,不辨喜怒。
“……”林见微被那幽深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不会又觉得他有什么“御史风骨”了吧,天知道他可从没那么远大的志向,刚才的愤怒一部分是为了王大嫂,可更大的一部分,却是因为这个人。
当事人在京时日太少,以至于他只能从这个那个的传闻中拼凑出来霍惊刃的模糊形象——名刀出鞘,惊世之刃,所向披靡。这样对他而言遥远又美好得像天上星辰一样的人物,倘若在现实里居然被几个小流氓欺倒了,叫他那么久以来的仰慕崇拜情何以堪?
也就是说,他之前会拼了命地帮霍惊刃出头,真的不是因为他傲骨不屈啊。想到这里,他抓抓头,道:“将军,你可能觉得我啰嗦,不过我还是想说,我真的不是因为你想象的那个理由为你上书的。我来京城后听过很多将军在战场上的事迹,对将军的为人很是钦佩,觉得你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所以才站出来。这个,其实完全是我私人的倾向过于失衡,认真来说,是有违御史操守的。”
“为何一再强调?很重要?”并不等他回答,霍惊刃接着道:“我已说过无妨。”把烧饼给他。
林见微愣了下接过来,见他旋身欲走,忙问:“你去哪里?”
“劫财。”
简短的两个字,林见微眼睛一亮,道:“你要去把那个‘安保费’抢回来?嗯,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王大嫂的摊子了。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哎,他们再来怎么办?”
“一方官治一方人,涉及地方政务非我所能插手。”霍惊刃转过头来,扬了扬嘴角,“林御史,或许你有办法。”
“御史”两字的咬字似乎特别重些,林见微点头,握紧了烧饼,“嗯,下官知道了!”
敢害他吃冷烧饼,那就走着瞧!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