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普读物海原大地震·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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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地震文学(2)

震前所有的前示被人们忽略了,当头顶的天塌下来,脚下的地陷下去,就是给人安上翅膀,也是插翅难逃。

南面的秦岭,北面的贺兰山,组成了一个括号,把六盘山脉面对面地牢牢地括在了中间。因为有线通信设施没有财力恢复,骇人听闻的海原大地震,其真实事件,数月后才沿着丝绸古道传出灾区。

据记载,全世界每年大约发生500万次地震,其中有感地震5万多次,造成破坏的地震近千次,7级以上造成巨灾的至少有十几次。上世纪全球发生大地震40余次,造成万人以上死亡的16次(其中中国4次),唯独海原地震与其不同。外国地震伤的多,死的少,而海原地震死的多,伤的少。这不可能存在大自然对海原活动断裂带上的生命有所偏爱,完全取决于深厚的黄土容易堕落这一特色。

灾区无家可归的不幸灾民,他们的心灵和身体一并僵硬了。从12月16日夜晚震动的那一刻起,大约过去了45分钟,也就是灾区人们讲述的腊月二十七日鸡鸣时分,在恐怖的夜色中,人们惊魂未定,面临灾难,还不明白该做什么的时候,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大地又深沉地颤抖起来,大地震又一次来临,45分钟前没有震垮的房屋窑洞,这一次终于全垮了,许多人又被压死。人们惊讶不已,认为世界末日到了。

无法相信,震后飞扬起来的黄尘高达两千米,遮蔽了中国西北的一大片天空。那些饱含石英微粒的黄土,从地上旋起来,飞入高空,不是飘走,就是落下。天上下着黄土,地上刮着黄土,数千里黄尘笼罩不散。

由于人们认识自然的局限性,对震后的天象,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被灾区的人也被那些到灾区来访的、救援的人,描述得有些离奇,还夹杂了一些夸张和迷信色彩。但是,基本的灾情我们可以通过文献,结合85年后我们对活着的地震老人、海原地震后裔的调查,还有对一些地震遗存的了解,1920年12月16日晚,大地从安然的睡梦中苏醒过来,便在可怕的惊厥中痉挛起来,极度的慌张控制了那些被灾祸吓呆的人,他们只能向老天爷呼救,灾区所有还活着的人,面临着破产。

清晨,震波余音还在缭绕,活着的人们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回望身边,他们关顾四野,听不到亲人的声音,看不到亲人的颜面,找不到亲人的踪迹了。平日里的鸡娃儿狗娃儿也听不到咬叫声,他们轻轻地举着凝滞的目光,往远里一望再望,他们轻轻地踩着脚下的废墟,往高里一走再走,他们的目光搜寻了数十里,又搜寻了数十里,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和亲人失散了,他们和家园失散了,他们看不见人间烟火,他们看见了难以相信的那么多的亲人的尸体。死了的痛苦地死去,活着的痛苦地活着。灾民最凄惨的一幕,由此拉开。

清晨,账房先生挎着板胡骑着马回到自己家里,他的所有窑洞被夷为平地,他的所有亲人在震垮的窑洞里长眠了。他十分悲哀地哭了一鼻子,用板胡锯了一段“祭陵”,寄托了自己的哀思。他的真诚似乎感动了他的马,马高昂着头颅对天长嘶。账房先生把身上还带着的干粮,喂给了马。说实话,震前不是这把板胡,他活不出那个场房子;震后不是这匹马,他就是活着也回不到这个家。他拿出火石火镰和火草三件宝贝,想给板胡烧一点松香,希望把板胡锯得响响的,来吸引活着的人。可是他的苦心白费了,他的手脚都冻木了,没有过来一个人。他知道板胡的声音在此刻是多么的凄惶、单调和脆弱。他无法忍受这无比的寂寞和焦燥,于是,他把散落在场里的麦草点燃了……

清晨,豆腐老汉和他的儿子赶着没有输给赌徒的六头大犍牛回到了家里,眼前的凄惨景象使他们只有呼吸了。六头大犍牛找不到自己的圈门,暴躁地舞动着犄角、挥动着蹄子,扬起废墟上的土,发出低沉、粗糙、干裂的吼叫,豆腐老汉和他的儿子才哭出了声音。豆腐老汉哭自己的娘,他的儿子也哭自己的娘,父子两个谁也没有听到谁的娘的应声。他们开始哭天,开始哭地,他们哭天天不喘,哭地地不应。豆腐老汉拿出火石火镰和火草三件宝贝,放起了烟火。渐渐地那些躲在废墟中的活人,零零星星地撵了过来,他们就像刚从大病中站起来的一样,东倒西歪,而且不会说话了。他们的头发、眉毛、胡子上粘满了柴屑,有的披着单衣,有的披着毛毡,有的裸着身子。他们浑身发抖,口水直流,与野人无二。

清晨,活着的灾民听到受伤的灾民死去时那种悲痛的呻吟,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凄惨,他们也真正感觉到了恐怖。他们不管怎么看,越看自己改变了模样的家园,越像一个巨大的花圈,悼念着震亡的亲人。他们已经失去了火籽,要想闻到烟味,就得退到钻木取火的上古年代。

清晨,叹息对于海原地震灾民来说,已经不会出现了,他们选择了大声地嚯(呼)喊。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呼唤同胞。然而,遭受震害的四野太空空荡荡了,发射出去的声音,就软绵绵地消失了,引不来一点回声。但他们没有放弃努力,不遗余力地继续嚯喊着,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一个活人。直至嗓子喊哑,他们才绝望了,产生了一同死去的念头。就在他们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时,或者是其它动物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启示,或者是从废墟中传来那些孱弱的婴儿的啼哭声,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在废墟上生起火堆,发布着“这里还有活人”的信息。然后他们走向那些还能奋力啼哭的婴儿,还有那些能够高声呼救的成年人。他们一把一把地往开刨着砖瓦泥土,搭救这些正在难中挣扎的人,虽然他们过去不是自己的亲人,或许根本不认识。

清晨,西吉苏堡(过去的蒙宣)的一户人家,幸存的弟兄两个,突然听到从大窑深处传出的呼救声。他们循着微弱的声音,听出是被困在窑里的老母亲发出的。弟兄两个好像突然间从死亡中活过来了,拿镢头,端铁锨,想尽快挖开窑门,救出母亲。可是,闸在窑门口上的不是走滑的虚土,而是从窑面子上崩塌下来的整土。他们只有拿开这块巨大的土,才能救出母亲。从上面挖一时半会挖不到地方,担心捂坏里面的人,从下面挖又害怕这块整土翻滚进去压坏里面的人。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找来一些椽子,担在整土的下面,营救被困母亲的行动正式开始。弟兄两个在外面的一叹一息,里面的母亲听得清清楚楚。弟兄两个在外面听到母亲夸奖他们的言语声,挖得头上冒汗。谁料想,最让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是那块巨大的土,在又一次来临的余震中突然向后坐进窑门,母亲的言语声就此中断。弟兄两个伤心透顶了。这时另一间的窑门洞子里有人隐隐约约的说着话:“咋来救救我……”他们仔细一听,是大哥在说话。大哥被困在窑的门道里,弟兄两个挖开窑门,大哥就躲在木头和砖做的窑门道里,毫毛未损……

几天后,柴草燃起的蓝色的烟,把一个一个的灾民召唤到了一起。因为绝村、绝户的地方太多太多,失散了亲人的人太多太多,只要看见人的一点点影影子,双方远远地就扯开嗓子号了,声音发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的什么话。他们一直干号着走到一起,拉住手还在干号,抱住头还在干号,人连人之间除了号还是号,没有能说出口的话了。不论他们在山里还是在平地里遇面,不论他们在早上还是在晚上遇面,不论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遇面,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遇面,不论是生人还是熟人遇面,不论是仇人还是亲人遇面,就觉得亲热的不得了。人和人之间的亲热,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么亲密的程度。

谁有如此大的承受力,来忍受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灾民们自发地往一起团聚,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心灵深处,给死亡者的灵魂搭起了一座超度的祭台。他们没有摆放供品,他们没有焚香诵经,他们没有吹响祭器,他们没有倒地跪拜,他们以子女的心意,哭度灾劫的父母;他们以父母的心意,哭度灾劫的孩子;他们以丈夫的心意,哭度灾劫的妻子,他们以妻子的心意,哭度灾劫的丈夫。他们以泪洗面,他们终于有了言语,他们抱头痛哭的声音,震撼着四野。

哭诉之后,心头的恐怖渐渐弱了下去。他们不分男女,坐成一圈,或者站成一堆,相互描述自己受难的惊骇之状,通宵不休,泣嚷竟夜,达旦渐息。他们为了活着的人能够活着,暂时放弃了对于死者的掩埋。

由于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从梦中逃出来的灾民,他们失去了热腾腾的被窝和暖炕,他们失去了羊皮皮袄,他们失去了抵御风寒的棉衣。灾民中迅速站出来了那些敢于承当责任的人,他们成了这个群体中的“头人”。他们号召大家活动起来,“借墙搭棚,借坑搭铺”,不然大家都会冻死的。所有灾民无比心齐,他们中没有人反对“头人”的指挥,就连那位七品芝麻官,比平头百姓还顺从。大家搭伙求柴,生存自救,不分你我。那些身体尚还强壮的灾民,不惜力气,从地震废墟中抛出覆压的粮食,他们不是独吞,而首先想到的是饥寒交迫的大家。大家同挤一个草棚体贴御寒,大家同分一口粮食果腹充饥,大家同以一种方式生活,大家同以一种方式遮体,大家好像是从海原活动断裂带新石器遗址上站起来的原始人,似乎要以集体的方式生活下去,再现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生活方式。

蔡祥堡那个地主打开了地窖,露出子粒饱满的粮食,让灾民们自己去拿,他没有借灾难发一分钱的横财,唯恐接济不及。整个灾区也只有蔡祥堡的灾民有这么好的运气,大多数地方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感人事迹。这只能是个例外。震区其他地方,一时不及刨出打碾好的粮食,灾民难忍饥饿,围着场内未碾谷物,带壳充饥。搭盖的草棚数量有限,人们直接在草堆上掏一个洞,钻入草堆避风御寒。

到了腊月二十三四日,又暴大雪,冷冻难当。这场洁白的大雪如果放在往年,他们把给孩子准备好的鞭炮,早早焐在热炕上,扛起扫帚铁锨,兴高采烈地扫开出路,扫去积在窑顶屋顶上的雪片,扫去压在带秆庄稼上的雪花,在路旁或者在院内堆起的雪堆上,做出一个雪人,以极其愉快的心情迎接春节的到来。可是1920年震后的这场雪,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给灾民的生活雪上加霜,灾民再也不能从废墟中获得粮食,也难以获得取暖的柴草,灾民又被饿死冻死的不在少数。几乎每天都有伤者和老人和儿童结束生命。

在大雪封闭了一切的那个夜晚,火对于灾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以这么说,没有火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躲在窝棚藏身取暖的灾民,没有人能知道草棚是如何起火的,风助火势,相连的棚户尽数焚烧,没有被地震打死的人,又被大火烧死。这样的火灾不在一地燃烧,而烧遍了整个灾区。

这时读者或许要问,这么大的灾难发生了,我们的国家呢?我们的政府呢?我们一起查阅一下1920年前后的历史,我们也就不探究这个问题了。

灾民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啦!”

一九二〇年海原大地震

赵剑银

人们说:“大地怎么啦?”在那日,大地将报告它的消息。

——《古兰经》第九九章地震

对于一个稍备一点历史知识的人来说,一提到宁夏海原县,马上就会想到发生在1920年的那场大地震。潜意识中,仿佛海原成了大地震的代名词,事实上,在这之前或之后,海原县作为一个弹丸之地经历过无数次大小不同的地震,更何况它还频繁地承受过那么多的干旱、冰雹、瘟疫和匪患,因而说,海原——这是一块历经沧桑的土地。单就那场大地震来说,堪称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一次大劫难。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经受过不同程度的恐怖、寒冷、饥饿和绝望。幸存的人肯定比死去的人更有过之无而不及,这是唯一的答案,毋庸置疑。

时间过去了八十年,尽管经历过那场大劫难的人已寥寥无几,但灾难的阴影却依附于他们而留存下来,像一种基因遗传到下一代人的血液中。作为后代,我们不得不承受先辈们经历过的痛苦,好像连苦难也会遗传。记忆是可怕的,海原人仿佛在本能上对灾难有一种敏感。譬如,一提到地震和干旱,每一个人的脸上立刻就会流露出某种恐惧。灾难就像一把达摩克里斯剑高悬在每一个人的脖子上,说不定哪一年或哪一时刻就会突然降临。

我们的生存总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样的心态、这样的生存境况,恐怕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难以找到的。

大地震发生在1920年12月16日7时(农历十一月初七)。

在老人们残存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少有的丰收之年。许多秋季作物还未来得及碾打。成垛成垛的糜子、谷子和胡麻码在每一户农家门前的空场上。对于以食为天的农民来说,心中的喜悦自不待言。临近大年了,辛苦了一年的农人盘算着该好好地歇歇、热热闹闹地过一个新年了。一些村子里的大户,早早地请来了戏班子,在村边的某一处空场上搭台唱戏,叮叮哐哐的锣鼓声、吱吱咛咛的板胡声,雄浑高亢的秦腔的吼叫声每天晚上都会响起。蘸了油的火把光亮里,听戏的人如痴如醉,黑黑的脸膛上露出傻乎乎的微笑,这是常见的乡村景象,凭想象就能够猜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