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城南旧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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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知怎么称呼的李子松(下)

时间过得飞快,在那个炙热焦躁伴着风言风语诉说着老师家庭不和睦的夏季里,我的高中生涯就像桂圆对面教室走廊上的一盏灯,在迎来早上的太阳时,熄灭了。我来到大学,应接不暇的是新鲜的生活和从未见过的光芒,高中的生活、人、事,渐渐像逆行飞驰而过的列车,越行越远。如果不是因为弟弟的事情,我应该是没有可能去专程拜访老师李子仁的。

弟弟想转一所好的学校,刚好李子仁有位师兄在那所学校任要职。外婆和李子仁在电话里面已经讲好了,他的师兄可以帮忙解决这件事情,学位已经预留了。

你知道的,之前外婆邀请老师和他父亲来家里吃饭的愿望,因为老师父亲的腿疾一直未能实现,这次老师又帮了我们的忙,外婆更是念叨的频繁了。好似她从来没得到过别人的帮助和恩惠一样。

“你看,现在学位这么紧张的情况,子松爽快的帮兵兵(我弟弟)解决了学位的问题。自从他娘走了后,我们好久都没有来往了,他老子一个电话,我再打个电话和他核实一次,就顺利解决了。按理说,我们应该登门道谢才对,再说亲戚也该多走动走动。这不刚好中秋,他又教过你,要不你抽天时间去他家拜谢下。”

外婆拨通李子仁的电话,先是表示感谢,接着又拿出长辈的温情关心这个侄孙,最后终于敲定,我会带着全家人的谢意登门拜访,连时间都确定好了,本周日。

我是被外婆这样推出去拜访李老师的,以学生又是亲戚的身份。老实说这种远亲的身份让我感到怪怪的,我更情愿是学生身份,是不懂就问,不论身世也不怕对错,对世界勇敢无畏的渴望着痴迷于他课堂的学生。

而这次拜访,多了一丝庄重:我代表着全家人的谢意,或者说形象。老师对久未走动的一支遥远的结在血缘藤上的亲戚的印象,就要从我们的第一次非师生关系的见面开始奠基了,而其实我们又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非常熟悉。

我拎着茶叶和月饼来到李子松的小区,这片小区没有市里炒的火热的楼盘,也不是久经风霜的老式住宅。高楼还是有的,只是小区里面没新式的花园式配置,甚至连健身器材也没有,有的只是空洞的大片水泥地。高耸的楼房外墙也未做任何修饰,刺咧咧裸露着自己的皮肤——凝固后带着浅浅刺的水泥。

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两栋楼之间的走廊,是夏季里避暑的好地方,太阳躲进了建筑物背后,穿堂风是大自然留给不愿躲在空调房的筒子楼住户最后的恩赐。几位老人穿着白汗衫,摇着蒲扇,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低头做手上的编织,有的在闲话家常。

我没让李子松下楼接我,有位大爷帮我刷了门禁卡,我直接上楼去李子松家。

李子松开门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蓬松的头发和像汉堡上芝麻的胡渣。他和我寒暄几句,就钻进厨房了,让我随便参观他的家。

他的家太简陋了,根本没有什么可参观的。墙壁外裸露的水泥,首先跌入我的视野,可能他房子没有买多久,还没来得及装修。客厅空荡荡的,一些书和未开封的快餐面忧郁的躺在茶几上面,茶几旁边是还未拆去包装的沙发,沙发附近横竖着,几张无人问津的椅子,两三个小箱子挤在对着窗户的墙角,别无其他了。可能是厅里的摆设太少,加上窗外的阳光毫不保留的倾泻在客厅,我觉得空气里浮动着无数跳跃的像蜜蜂一样嗡嗡作响的灰尘,怪只能怪,满眼看到的都离不开水泥。

我来到书房,书房和刚刚看到的客厅就完全不一样了,比起客厅,这里像个世外桃源。墙壁是粉刷过雪白整洁的,两个棕色的书柜挺拔的站立着,里面有序的排满了书籍,书桌前的墙壁上贴着古典色系的墙纸,银色几何形状的台灯温情的望着压在台面玻璃下的照片: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温馨的笑着,男人的手放在女人的肩头,女人半依偎在男人怀里。这个年轻的男人我是认识的,他就是李子松,那么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她虽然是在笑着,从她的眉宇之间依稀能领略到一丝英气,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强人。书桌前靠窗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编织花篮,花篮很高,大概有1米的样子,里面插着颜色鲜艳的手工花。

比起客厅,我更愿意呆在书房,我翻阅着书籍时候,李子松过来了。

他毫不忌讳的自嘲的说,“买了房却没钱装修,所以你看到的就是这样了”。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敢明朗的嘲笑自己,也不看别人是否都能够接受,不过我是可以接受的。

你先看会书,我去楼下的酒店买几个熟菜上来,我不会做饭的,平时都是随便凑合着吃。今天特地煲了汤,中秋节嘛,又是星期日,你要过来,而且我儿子也会过来吃饭的。

“你喜欢吃什么?”

“老师随意就好,我不挑食的。”看起来,我好像学会了做客之道。

“那就点份鱼,点份肉,再点些青菜。”说完这句,李子松就匆匆的出门了。

没过多久,李子松就拎着菜回来了,我走出书房,和他一起将饭菜摆在客厅边的餐桌上。

他似乎很高兴,情绪高涨的对我絮叨着:“我家好久没有来客人了,你能来真高兴。”

“师母呢?”我问。

“你说刘红?我们离婚了,她混的比我好,前几年调到了市里顶尖的私立学校,接着又升主任了。而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矛盾就渐渐多了。当初她说最爱的是我的才华,欣赏我坚持己见做学文的骨气。最后演变成了,她无休止的抱怨,抱怨我的职称数10年如一日,数落我薪水低,直到成这样的结局了。”

“她完全变了,以前那个崇拜支持我的人,彻底的消失了,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个人发展和家庭能不能蒸蒸日上,人家当领导,她的目标就是要当领导,人家买车,她也要买车,人家买房,她也要买房,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纯真。对了,她最近刚结婚。孩子也判给她了,没办法,谁让她挣的多呢。不过,也好,孩子随着她,在那所私立学校上学也是好事。她老公是某局的局长。”

李子松简单的几句就倒出了他近况,也证明了之前我在学校听到过的风言风语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又不像是,他的语气看似是平淡的自嘲,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能理解刘红,婚前的女人和婚后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做了母亲的女人更甚,护犊的天性会激发潜意识里很多冲劲。刘红是一个有点女强人意识的人,她自然无法再像过去一样,一直做小女人状崇拜自己的丈夫,只追求做个专心照顾丈夫起居的贤内助。既然丈夫认识不到,婚姻生活里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碰撞,那也只有轮到自己奋起反攻了。这一点,可能李子松体会不到,毕竟他做才子比做生活家更擅长。

我们聊了一会,时间指向6点了,李子松的儿子还没有来。

“这小子来不来的啊,他上个星期说了,这个周末过来吃晚饭的。我特意早起去菜市场买了刚宰杀的猪脚,他最喜欢喝汤了,他正长身体,多吃点肉好。猪脚汤富含胶原蛋白,你也要多喝点。”

我们又聊了会现在高中的现状,李子松手机响了,他接电话的时候,有一刻脸色明显暗下去了,整个屋子顿时失去了光泽。又或者下午6点多了,太阳也要落山了,所以屋子里的光线暗淡了。挂电话的时候,他脸上恢复正常了。

“我们开始吃吧,不用等他了,他刚打电话来说,和他妈去后爸家里吃饭了,下个星期天,他再来我这里吃饭。”

李子松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汤,里面堆满了香嫩的猪脚,坐在我对面,一再叮嘱我趁热吃。他那种表情和我父亲的完全一样,我父亲每次都是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碗里的食物,看着我吃,有时候是笑盈盈的;有时候是欣赏着的。如果我是生龙活虎的狼吐虎咽,他的嘴角更是要开出一朵花来;如果我挑三拣四的拒绝,他先是皱着眉头做最后的游说,我还是抗拒的话,他会接过我的碗,将食物一股脑的倒进他自己的碗里,然后滋啦滋啦的开始津津有味的消灭它们,边吃边责备我不懂美食,又问我第二天想吃什么,他好按照我的喜好买菜。

我最明白这种眼神了,可我实在不喜欢吃猪脚,打小就不吃,家里煲过的猪脚海带汤、猪脚莲藕汤、猪脚花生汤这些,我都不爱,为此没落过父母的一顿好骂。我犯难了,李子松的儿子本来要来吃晚餐的却没来,他无疑将一腔落空的父爱转到我头上了,我要是再拒绝的话,好像有点残忍,我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李子松去厨房拿盐了,我趁机,将碗里的一大块猪脚扔在了桌边的垃圾桶里面,还不忘再扔几张纸盖住猪脚。

那顿饭真是吃的寡淡,不是食物的寡淡,而是气氛,李子松或多或少有点落寞,而我总要想法子偷偷将食物扔掉,就这样这顿饭终于挨到了结束。

我们聊了会我的大学生活,时间也不早了,李子松便起身送我下楼去坐车。夏季晚上9点左右的街道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浪,广场上还有很多散步的人群,我们还没有聊几句,我的车就来了,我跳上车,挥手和李子松道别。

回到家里,我就问外婆还有吃的没。

“你晚上没吃饭吗?”

“吃了,没吃饱,我饿。”

“我们都知道你要去子松家里吃饭,没留饭菜给你。”

我找出一盒泡面,盘着腿坐在沙发上,陪着小黄猫一边吃一边玩。外婆没仔细问什么,我也没详细说今天的见闻。外婆打着哈欠进房间睡觉了。

我以为外婆第二天会接着问我的,结果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假期过完了,外婆好像忘记了我去拜访过李子松一样,再没有提起,我也索性不提了。

回到学校,我将这件事情很快就放了。

血缘关系的好处就是,你以为滚滚的生活洪流让你和某人的亲近关系就要被岁月切断时,它像看不见的具有魔力的手掌,找准某个机会,将你拽了回来。将从这间屋里走出去的,老老少少都拽回来了。

大伯回来了,二叔回来了,表妹长高了,表哥结婚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喝喝茶,唠唠嗑。

夜了,大伯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不肯睡觉,每个人都不想离开屋子,他们摆起麻将桌,四个人在战场厮杀,围着看的是各自的妻子、孩子,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厮杀,整场麻将下来,只听到桌上的人说着藏在过去的往事,或豪爽的笑着,或者分着某个人的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抽完这个人的就轮到下一个人,直到将所有人的烟都抽完,好不痛快。

孩子们撑不住了,早已寻了地方睡觉去了,妻子们还陪着丈夫,快到天亮的时候,妻子们商量好似的一起到厨房给桌上的男人们准备早餐,姑嫂妯娌的情谊揉在了白洁的面粉里,就着青翠的葱花,加上几滴麻油,一碗碗醇香滚烫的面条,洗涤了桌上男人周身的疲倦,由骨子里散发的力道,和地平线里正冒出头的太阳一样,喷薄欲出。

天亮了,他们得启程了,他们的血液好似被混合之后又重新分配了一样,能感受的到其他人的热度,这热度带来的舒适是格外的温暖。

这估计是大部分家庭,一大家子相聚的情景,形式可能不一样,但是精髓肯定是雷同的。但也不是每次的相聚都是有这样舒适的温暖的,有时候的相聚是残酷的,是为了告别,为了和某一个人的永久告别。

外婆去参加了这样的相聚,不,是告别。李子松的父亲去世了,善良是上帝的本性,谁也不敢保证他偶尔会犯浑:残忍。李子松的父亲,这个老实巴交,地地道道的农民,独自拉扯大2个孩子后,到了本该功成名就的享受果实的时候,却因为病痛缠身,终日缩在自己破旧的小屋子里,哪都没去半步,最后还没有60岁就与世长辞了。

他走的却很安详,带着微笑的走的,他心领了儿女们的爱意,放下了一身的担子,终于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和他的疯子老婆汇合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李子松端着父亲的遗像站在坟头,他身后站着2个黑色女子,一个是前妻刘红,一个是现在的妻子。

刘红也许不是好妻子,但是绝对是一个好媳妇。每个月都会带着孩子回老家去看望老人,陪老人聊天,买些时新的菜肴给老人改善生活。哪怕是离婚后,也从未间断。离婚是她提出的,老人丝毫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这点令她非常的愧疚。谁也不知道,或者老人将责备暗藏于心底了,又或者老人也许没有责备的意思,有的只是捶胸顿足的惋惜。其实老人早已当她是自己女儿的疼爱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一般的儿媳,老人只有无为胜有为了。

刘红若有所失的站在坟头,想着自己与这个家的关系,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侍奉公公的日子结束了,除了儿子这层关系外,她与这个家终究是要隔阂了。她梦想过要构筑一个温馨的家的,她在家里换过红色的沙发、白色的窗帘,洗过黑色的地板砖,养过一条狗,陪老人听过几场老戏,和孩子的姑妈一起做过几次年夜饭,但是她温馨的梦还是破灭了。

虽然她再婚了,有了新的家庭,但是这种失去还是令她胸口堵的慌,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她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外婆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些,并一直称赞李子松的前妻,说想不到她是一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

我丝毫不感到诧异,那次我在李子松家里,除了看到那张压在玻璃下面的照片,还在一本书里面看到了好几张照片:都是李子松和前妻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每一张都是微笑的,男人也是,两个人的笑容太抢眼了,仿佛拍照的时候,两人背后的空气都凝固了,调皮的用手搅一搅,说不定了能拉出丝丝蜜糖,那个时候他们是一对身心协调的佳偶。虽然刘红她的眉头有丝英气,看上去有股女强人的气质,但是她的眼神却是温和善良的。她是那种可以做到,因为我爱你,所以也会爱你父母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的爱是真切的爱,不爱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爱了,我倒是挺喜欢她眉头的那股英气。

李子松的父亲去世了,外婆也年事渐高,这门远亲渐渐的退出了我们的饭后话题。

几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同学们又提起了李子松。

“原来当年学校里面传的李老师的婚姻问题是真的,他再婚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姐姐和她现在的妻子是同学,我陪姐姐去她家玩的时候,无意中知道的。我还特意存了一张照片,从她现在妻子的微信圈里面下载来的。你们看看,老师还是那么帅。”

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的姿势,竟然这么熟悉,男人将手搭在女人的肩头,女人半依偎着靠在男人的怀里,男人的眼神里闪耀着自信的炯炯光芒,女人的脸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看到这张照片,忽然有点恍惚的以为,我是老师年轻岁月里的参与者,见证过他的青春;接着又恍惚的以为,还是在我高中的课堂,阳光落在我白的看的见细微毛绒的脸上,而我正焦急的等着老师给我的稿子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