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欣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有个温暖的名字,生活却不温暖。中学时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后谁也不愿意要她,她只能这家住几天那家呆一阵,所以大多数周末返校的时候,她都拖着大箱子,她说里面装着她全部家当。
舒欣长得很好看,苗条纤细,大眼睛水汪汪,长长的睫毛。
舒欣不是个好孩子,在老师眼里她是个累赘,拖垮了班级形象,成绩又很一般。
那时候大家都是穿校服,梳着清一色的黑色马尾,骑自行车上学,背着双肩包。舒欣不一样,她的头发从酒红色到葡萄紫色到栗棕色,从离子烫到大波浪她都尝试过,她骑摩托车上学,穿超短裙穿牛仔裤,夏天她穿露背的小黑裙,背双肩包背小链条包也背大菱格包,包里有睫毛膏有粉饼有香水但从来不会有课本。
舒欣要么翘课要么在课堂的最后一排睡觉,老师说不听,叫家长又没人来,于是舒欣渐渐被老师遗忘忽略。直到有一天舒欣消失了。
大门口的保安突然发现那个骑摩托车风驰电掣的漂亮姑娘不再出现了,老师们也意识到那个天天迟到的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后排的同学也发觉香水味没有了。
但是那样一个不惹人喜欢的典型反面教材的孩子消失了,对老师对学校来说,又不损失什么。所以没有人找她,没有人过问,就那么理所当然的遗忘了她。
我也是很久以后接到了舒欣的电话。跟妈妈说去同学家学习,偷跑出去,跟舒欣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俩坐在小县城的碰碰凉里面,吃了一杯又一杯的草莓圣代。
好像有两个月没有见面,又好像是半个学期没有见面。但是舒欣说话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她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又是露背装,青春期的身体在火红里显得更蓬勃更生动。
“你去哪了。这么久你都去哪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急着问。
“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你没有当我是坏学生不理我,只有你会听我说话”。舒欣低下头,额前落下几根发丝,在下午的阳光里闪耀着酒红色。
“你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吧。那个弹吉他的人。”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总是以去同学家一起写作业为借口和舒欣去那个叫微晨的乐器行听那个叫陈曦的男生弹吉他。后来舒欣开始跟着他学吉他,也学架子鼓。陈曦经常说我们可以组个乐队去街头卖艺,我还说好啊反正我也会弹琴,等我高考完了我们就去卖唱。
后来我的行踪被家长发现了,于是再也不能跟舒欣一起去那,也再也见不到陈曦。再后来干脆都不能见舒欣,家长视她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避之不及。舒欣会给我发短信,告诉我她跟陈曦在一起了,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还说第一次见到陈曦她就心花怒放了。渐渐她的消息少了,我想她是和陈曦在一起,就更没必要来这个她不喜欢也不喜欢她的学校了。
再后来,舒欣就消失了。又出现了。
“这几个月我都跟他住在一起,他说要带着我,带着他的吉他浪迹天涯。我以为这样就很好了,我可以陪着他我就很满足,从小到大没有人喜欢我。可是前几天我们分手了,但是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家里出钱供他出国学音乐,条件是跟我分手,他选择了他的梦想而不是我”。舒欣说的好像很平静,可是我分明看到有眼泪落进了圣代里。
那时候我们还不到十八岁啊,怀孕这个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抖着声音问。
“自己租了个房子”。她语气永远这么平淡。
“那你爸妈现在还给你钱吗?”
“给,但是越来越少了。他们都不愿意搭理我。”
我们沉默了很久,后来她零零碎碎说了很多她和陈曦在一起的事情,我才知道那个看上去阳光乐观的男生有轻度抑郁,脾气也不好,家里一方面为了让他学习,一方面为了给他治病,才送到国外去的。
“我走了,你好好读书。”
那个下午,舒欣是骑自行车走的。她卖了摩托车才付得起房租。
我再见到舒欣,是在她的出租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地上全是血。
我用尽力气背起她出去打车冲向医院。她进了手术室,我给所有的好朋友同学打电话借钱求他们帮帮舒欣。我衣服上都是舒欣的血坐在走廊,我想象舒欣自己吃了药然后坐在马桶上等着那个未成形的宝宝死掉流出来,结果那个宝宝差点要了她的命。
最后是我妈来医院给舒欣交了钱,又买了点吃的留给我们。然后气呼呼的走掉了。
舒欣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慢慢睁开眼睛,我看着她就开始哭,她像一张苍白的纸片。
从那以后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见过她。
高考以后那个暑假我到处去游玩,渐渐忘了那个纸片一样苍白的人,那个骑摩托车染红头发风驰电掣的女孩子。
大学开学之前我妈跟我说,不让我跟舒欣在一起玩是怕我耽误学习,她觉得舒欣其实也不是一个坏孩子,只是太野了。
那个晚上我抱着舒欣送给我的大哆啦A梦睡着,梦里还是那个穿高跟鞋的姑娘,她跟我说,我去浪迹天涯了,你要好好读书。
大学的新鲜很快淹没了对舒欣的记挂,我认识了新同学新朋友,身边穿高跟鞋烫染了头发的人很多,后来我也穿各种漂亮衣服,舒欣这两个字,越来越少被想起。
舒欣又一次出现,我非常意外,太久没见过她,久到我建立了新的朋友圈子,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我已经快要忘记她。
她在我的大学门外租了一个小店面卖奶茶。舒欣长得漂亮,自然光顾的人不会少。我也是偶然路过才发现是她。
她给了我一笔钱,说当年我帮了她,一是还我钱,一是报答我。我推脱不掉只好说是当成奶茶店的投资。舒欣就笑,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我也了解到这几年她的经历。先是花光了所有钱去旅行,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走到我上大学的这个城市,没有钱了也不想走了,于是打工挣钱,留了下来,攒了点钱就盘下了这个小店,自己做了老板。
舒欣有时候会关了店门到校园里面来,或者坐在图书馆看看书,或者跟着学生们去听听课。她旁听了很多经济类的课,还想着自学考个会计。
晚上我常常在她店里呆到很晚,舒欣就靠在我肩上零碎的讲她这几年的经历。她说她已经基本不跟家里联系了,也不想像高中那样混日子,也没有什么朋友,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她说她这几年也找过工作,在商场当导购卖过衣服,也在酒店当过服务员,当过酒水推销员,摆地摊卖过玩具,吃了不少苦。她靠在我肩上睡着,像个小孩子。
她说从小就一个人,没有人稀罕她,她羡慕我们有父母陪着长大。
当年那个手术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陈曦回国以后联络过她,但也是断断续续,最后不了了之。
再后来我毕业找工作,忙忙碌碌很少见她,工作以后离得远了自然就更少见面。偶尔会在网上聊两句,仅此而已。
也听她说起新交的男朋友,是个IT男,常去舒欣的店里喝冷饮蹭网,久了熟络了就聊了起来,还很投缘就在一起。比舒欣大十来岁,听她说好像很着急结婚的样子。
毕业两年后我换了工作去了别的城市,和她再一次断了联系。
上一次见到舒欣是在老家,我们在大街上偶然遇到。还是那个碰碰凉,又是一个下午。
只是舒欣带了个小男孩。
我这才知道,我毕业后的这五年,舒欣经历的那些辛苦。
那个IT男有严重的处女情结,又嫌弃舒欣没有学历,把她甩了娶了别人。舒欣伤心欲绝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男人,安慰她陪伴她,舒欣本以为不会再爱上谁了,却偏又陷了进去,在一起一年多以后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早已经有了妻儿,就这么不自知的当了小三。
就在舒欣心灰意冷的时候,又传来了她妈妈病重的消息,舒欣回到老家照顾她那个多年未见已经毫无感情可言的母亲。
这期间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她说他是个普通人,开一间水果店,前妻生病去世,留下一个小儿子。舒欣说她愿意带着这个孩子,这小孩儿也挺喜欢她,男人话不多,但是忠厚老实。她送走了她母亲,尽了义务。现在带着孩子帮忙看店,日子过得不富贵但也很满足。
舒欣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听上去讲的好像都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听不到悲喜。
但是我知道,从小就没有人疼爱的她,一个人艰难的成长,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一次次被伤害又一次次原谅伤害,如今,终于获得了幸福。
这一次舒欣走的时候,是开车走的。那个小男孩拉着她的手,甜甜的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