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贩了药材要过河西去,雇的马车夫到了角口镇听路人谈说去河西的官路正闹毛匪,无论如何也不肯运我西去,我许下大价钱他也不答应。马夫的鞭子响在马屁股上,车辙印在东去的泥路里。
连落了三日的雨,水流湍急,过河的船只都用结实的麻绳缚在河岸的桩上,河上见不着行船。天色已黑,我临近找了家客栈歇息下来,只盼着窗外的雨早些时候停下,河里的水也要消得更快些才是。
客栈老板掌了灯,在椅子上坐着。
“是要过河去吧。”
“不知何时河上才有船。”
“不好说,雨落得有些古怪。楼下有新猎的野味,要不要炒上两盘。”
“竹鸡?”
“也有兔子。”
“两个都用干辣椒炒了,热上半斤米酒。”
房门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妇女,她小心地把酒菜排在桌子上,并没有走,跨了几步走到窗户边。
“雨越下越大了。你是要过河去吗?”她呆滞地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
“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去了。”我说。
“大船是不会走的,除非花高价钱雇下私人的船。”
她将椅子朝我这边拉了一截,挨我坐了下来。
“我的老公,”她用长满茧子的双手托着下巴,“两年前随阿公的船去风浪滩运货,水急浪险,卷了进去,到现在身子都没见着。”
我夹了一片鸡肉,斟了一杯酒,饮了一口过后,浑身燥热起来。老板提了马灯站在门口,我便要他再拿副碗筷上来。
老板拿了碗筷上来,怪怪地笑,在我耳朵边哈着气,压低了声音说:“死了老公的女人,手上的皮虽说粗了些,其它地方倒嫩得紧,荒年女人讨一口饭吃不容易,我瞧晚上就留她住上一宿吧,价钱只抵得上你这一餐饭钱。”
她替我斟着酒,自己也仰了脖子喝着,半斤米酒很快就现了底,她起身又下楼捏了半瓶上来。屋子灯光暗淡,可她的脖颈、耳垂、脸上被酒染上的一层桃红却见得分明。
桌上的酒菜吃得殆尽时,她下楼用木盆端了热水上来。帕子在水中浸了一阵,又轻轻拧了会,替我擦拭起脸来,我说自个来吧,她只是笑笑。接着又把帕子浸在水中,脱下衣来,将拧干了的帕子在自己的胸房和后背上抹着。
“吃酒出了汗,抹干净了,身子也舒服些。”她说。
午夜依旧能听到雨点击打在石板和瓦皮上的声音。我拥了被子,靠着床沿,很快她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困不着吗?”她问我。
“我急着赶回去,可这雨不晓得会下到什么时候。”
“日子总是很苦,”她并没接我的话,“这条河上常常能看到饿死人浮着的身子。你是生意人吧?”
“我也是靠贩药讨口饭吃。”
“总比我强。你能带我走吗,杂物总是会做些的,你们这些生意人,家里的妻子自然是不愿陪着你们出差受苦的。我晓得这里的一个船夫,只要多给些银两,他定会载我们过河的。我是自愿来这里的,哪日想走人,老板也不会为难我。”
东西奔走,路上有个肯吃苦的女人服侍总归是好的。
第二日结了帐,我多付了客栈老板一些钱。我正打算向他说清我要带走她,他收了银子什么也没问,又去招呼新来投宿的客人。
雨终于停住了,河面上浑浊的水并没瘦下丝毫。她在沿河泊着的船中找到一艘小船,弯腰拱进了船舱。船夫同我议下价钱,比平日只贵了三倍。
船斜斜向下驶着。晚上的疲累使我的眼睛发涩,我搂紧了包袱缩着身子打起瞌睡。
一尾红色的鲤鱼从河中跃了上来,在船板上弹动着,尾巴使劲一掸,落到了我的肩上。它张开嘴巴,说起话来,每说一字就吐一个气泡。
“你遇到了大凶险,这女人连这船夫,是泅水的好手,预备在江心用缆绳缚住你,沉进这河里,谋了你的钱财。你看那渔夫的高大身材,你看女人双手的厚茧。”
船许是遇到了大波浪,我的身子颠离了船板,脑袋磕在挂着的箩筐上。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向船头望去。
“……我的老公。”
她立在船头紧挨着船夫一起掌伐,我只听得她说了这么古怪的一句。她听到后舱的响动,弓身走了来。
“你的老公?”我说,“船夫可是你的老公?”
她看我的眼色便怪,敛了神说,“我的老公……船夫么,是睡过几夜的。”
缆绳蛇似的蜷缩在她的脚下,她蹲下来,掂起一段,扯了扯,说:
“水再大也是冲不散的,只要绑得劳实。”
只要绑得劳实。我想。她用手巾在我额上抹了一把,递在我眼前,湿了一片。她笑得也怪,说:
“热么?过了江心就不用怕了。”
大灾荒年,毛匪露着尖牙,女人和船夫却画着假面目。舱中有一块宽长的木板,筐中放了尖刀,仗得这木板或许我能逃得命来,用这尖刀,能沉了木船,想她和船夫在水中挣命,必定是追不上我了。
我摸上尖刀,在后舱偷偷掘着,水开始缓慢浸上船舱,我将包袱扎了死结,又找来一根铁棍,将破洞扩得更大,大股水开始往舱里冒,我抱紧了木板从后舱中跳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船像舞女一样左右舞动,渐渐沉入河中。她慌乱挣扎着,丝毫不习水性,我大觉意外,而她旋即便被迅疾的河水冲卷了进去,船夫朝她消失的地方极力游了过去,四目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