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堤上丢石子,细密的波纹一圈圈荡了开来。我看到了父亲的船队,帆布在风里鼓荡。大人们裸露着黑得发油的身子,停稳了船,一个个垂着脑袋从板桥上走了下来。他们在河堤上坐着,吸着草烟,抬头望望天,又去掸掸烟灰。有人提了酒来,发了碗,一碗碗斟着。
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着,直到眼前出现一大片人影才停下来。父亲蹲在大石头上喝酒,我眯着眼睛看着父亲手里的白瓷碗,他摸摸我的脑袋,把碗递在我的嘴巴前,我捧着碗,咂了一小口酒。
我说:“火在我的肚子里烧。”
父亲笑了笑,可是又低下头,喝起酒来。
“又没抓到鱼?”我问父亲。
“船不能开得再远了。”父亲说。
晚饭是长在水里的野芹菜和空心菜,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新鲜鱼了。母亲说,也许我们可以去地里种种庄稼,可就像爷爷说的那样,我们没有土地,我们也离不开河。爷爷死之后,父亲开船东行二十里水路,每行一里,就掬一捧骨灰撒进河里。爷爷的骨灰沉进水里,有的漂向远方,有的和泥沙混在一起,水里游动的鱼儿说不定也吃了一些。
小芹家的船总是孤零零地停在一处。她用水草在钓螃蟹,旁边的竹篓子里有两只螃蟹张着爪子,想从里面爬出来。
“你要抓螃蟹吃吗?”我也拿了根水草在钓。
“又吃不到鱼。”
“你抓到了还不是要叫你妈妈弄,桂书说你连火都不会燃。”
“你才不会燃火,我自己会做,我妈妈都说我做的螃蟹比她炒的空心菜都要好吃。”
“你妈妈,你妈妈又不会捕鱼。”
小芹突然站起来,鼓着眼,说:
“别以为你有爸爸就了不起!”
只有男人才可以出去捕鱼,父亲告诉我,再过几年,等我的手臂有了劲,就可以撒网收网。我总是梦见自己拉了一网鱼,银白色的鱼密密麻麻地在网里跳跃。小芹的母亲总是窝在船里,一年也见不到她出几回船。她病怏怏的样子,站在船头叫唤小芹。
船队开得更远了,父亲清晨随船队出去,到了晚上,女人们举着火把站在堤岸,远方闪出一点火光,我们就张着耳朵听,我母亲拉拉我的衣角:
“我耳朵有点聋,你们小孩子耳朵清脆,听听看有号子声吗?”
船队如果抓到很多鱼,大人们就会在船上唱着欢快的号子,而现在我几乎忘掉了大人们的号子声是怎么吆喝了。
“没有。”我告诉母亲。
“隔得太远了,你等下再听听。”
我几乎看得清船上举着火把的人了,大人们非常沮丧地下了船,各家的女人拥上前去问。
“我们捕的也不勤,前阵子一网都能捞下几百条,现在就是几只螃蟹在网子里爬。”
“河水也没变坏,天气又是正暖和的季节。”
大人们说着,即便村里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知道鱼群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第二天开始,大人们再没出船,只是每天派一艘小船出去寻找鱼的踪迹。父亲有次很晚才回来,他告诉母亲,再过几天船队就会出去捕鱼,不用开很远就会捕到。母亲听得并不高兴,父亲也是。相反我很兴奋,“鱼,”我说,“爸爸你要带我去,你看我的手。”
我捋起袖子,手臂鼓足了劲,父亲捏捏,说:
“好,我带你去,你妈也会跟我们一起上船。”
小芹坐在堤岸上望着河的下游,她说:
“你去过下游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跟你说,”她说,“我就要嫁到下游的一户人家去了。”
“你们女孩子总是要嫁的,我跟你说,我爸爸答应带我出去捕鱼了。”
“可是哪里有鱼呢?”
“我爸爸说有就有,我快要成大人了。”
小芹在铜镜前坐着,全村的人都挤在祠堂里。二婶在替她描着眉毛,又给她盘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银钗。我从人群里溜到小芹身边,说:
“你真漂亮。”
她站起来,瞧着身上那套红色的衣服,说:
“好长,都快踩到脚了。”
二婶叫开了我,引着小芹走到祠堂当中,在一副画着鱼王的布像前跪着,又站起来,作起揖。
晚宴就要开始了,煮烂了的干鱼一条条端上了桌。流水席撤了过后,吹鼓手吹打起乐器,唢呐吹得我心里发软。小芹走进了轿子,几个男人抬着她,到了河边,抬上了一艘船。大伙举着火把站在岸边,船上挂起了露着粉红色火光的灯笼,慢悠悠地向游漂了去。
我终于可以随父亲出船捕鱼了,可是母亲并没有去,村子里的女人都没去。一艘艘船一字跟着,浩浩荡荡驶向了下游,大人们在船上唱着号子,他们对于今天的捕猎充满了期待。一网撒进去,我也拉了一角,轻轻地就将渔网拉了起来,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天快黑了,空网早就把大人们拉得疲乏,他们瘫坐在船上,最末的一艘渔船听到了号令,扬起帆布逆流向上驶了去。
女人们在堤岸上燃起了大堆的篝火,她们没有听到胜利的号子声,一个个死了似的围坐在火边。小芹的母亲愤怒地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坛酒倒在火上,火势迅速地变大变高,差点烧着了她的头发。火光照在她的眼里,红得发白,她哭着叫起来:
“你们都欺侮我没有男人!”
“你们拉了一船船鱼回来了!”
“明天都扛锄头种田去!”
她对着河叫了一声:
“小芹!”
“喂了鱼王,吐出来就是一船船逮不完的鱼。”一个大人的声音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小芹的母亲不再哭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小船,连灯也不点。
七月,鱼成群回到了河里,大人们运着满船的鱼,吼叫的号子像唢呐声一样悲怆地在河上响了起来,女人们也聚在篝火旁烤起鱼喝起酒。父亲将一条烧好的鱼递给我,郑重地告诉我说:
“你已经长大了,过两天跟我们去捕鱼。”
可是我对捕鱼再也没兴趣了,舅舅从麻浦搭船到了我家,我决心去跟舅舅做一个木匠,父亲并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