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喜欢说:“明丘,你爸要给你找新妈妈了。”
“明丘,”爸爸说,“去岸上耍吧,”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毛票递给我。沈姨小心地踩着木板上了船,我看到她蹲下来,看着河水,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撸了下扎在脑袋后边的辫子,站起来,她看到我正走来,说:
“明丘,你上哪去?”
我非常厌恶地看了一眼她的拖鞋,“去玩儿,”我说。
“别去了,我带了好吃的。”
“我爸让我去的。”
我故意把“爸”字说得响亮,她听了就说:
“那你去玩吧。等下,”她从提着的袋子里抓出一把板栗塞进我小小的口袋,“风干的,很甜,我叫你爸给你留着。”
我嗯了一声,两手插在口袋,指头搅动着板栗,一步一步地踩着木板,然后小跳一下,身子稳稳地落在了码头的石阶上。我回头望了一眼我家的船,沈姨已经进了我家的船舱。
我踏着石阶走了走了几节,又转过身来,踏着石阶走下去,我打算走完一百节就不走。我在石阶的最高节坐下来,掏出一颗板栗,丢在嘴里,牙齿咯嘣一下,板栗的皮破了小小的一道口子,然后用拇指的指甲抠掉它的皮,喂进嘴里嚼起来。老王肩上搭着块皱巴巴的帕子,在河岸石板铺的小道上走着。
“喂!”
我喂了一声,老王站着就不走,我说:
“我有板栗,好甜的。”
我拿了一颗出来,想了想,又拿出一颗来,捏在手里,扬着手。老王接过板栗,吃起来,说:
“是挺甜的。”
“沈姨给我带的。”
老王笑起来,指着河上我家泊着的船说:“她又去你家了?她是给你老头带的。”
我有些生气,说:
“我爸的就是我的。”
老王说:
“沈姨是你老头的,可她呀就不是你的妈。”
我把整颗板栗含在嘴里,拿舌头滚来滚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老王取下肩上挂着的帕子,在脸上抹了吧,他说:
“明丘,你爸要给你找新妈妈咯。”
他低下头,咧开嘴,露出一排生了锈的牙齿,臭气哈在我的鼻子前,轻声说:
“你爸在船上给你生娃娃咧。”
我非常生气,骂道:
“干你屁事!你把板栗还我!”
老王像我们小孩一样露着屁股在河里洗澡,他像条大鱼一样在河里笨拙地叉着手脚游动,我找了几颗石子,发了劲丢向他。真想砸到他的脑袋,看着他像一条死鱼一样翻着白肚皮从河水里浮出来。可是石子就像一粒水珠一样掉进了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我有次梦见我的妈妈,她摇着篷船,我站在我家的船头急了,我说:“妈妈你摇到这边来,你再摇近一点我就跳上来。”可船像水的漩涡一样,一圈圈地旋进了河里。
我吃完了板栗,老王上了岸,躲在柳树下用帕子抹自己的身子。太阳也快沉进河里去了,水面上浮着一层蛋黄色的光。老王走了,河面上飘起了几股炊烟,天气还是很热,我脱了裤子和衣服,我口袋还放着爸爸给我的一块钱,我怕别人偷,就把衣裤藏在草丛里。我光着身子站在岸上,河面静静的,我蹲下来看着河水,天上的云映照在水里,我看看水里云的样子,又抬起头来看看天上它们的样子。我彷佛懂得了妈妈说的那句话,她说:
“我们生活在水里,就跟生活在天上一样。”
我想我们这里的人,生前都生活在水里,死了就升上了云彩斑斓的天空。我有次做梦,大雨过后,云都一朵一朵的浮在天上,天上挂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梯子,垂在河岸上。
我站在水里,嘴巴沉在水里,眼睛跟水面齐在一根线上,一眼望过去,河面上细碎的光泽犹如千万条弹动跳跃的银鱼。我家的船就停在不远处,那里黑黢黢又明晃晃,我扎下脑袋,朝我家的船游过去。
我攀在我家船后舱凸起的木板上,我撑着身子使自己可以看得更高。我看到了爸爸光着屁股压在沈姨的身子上。她闭着眼睛,好像要哭了一样,搂着爸爸的肩膀。我把脑袋扎进水里,睁着眼睛在水里游动,河水呛着了我的眼睛,我真想变成一条鱼,游向下游,不,变成一条鱼,永远在水里游动,永远也不上岸,爸爸站在船上再怎么大声叫我,我也不答应,气泡都不会冒一个出来。
“明丘——”
爸爸站在船板上叫我,我没能像鱼一样躲避爸爸的声声叫唤,我呆滞地换上衣服,一步一步地走上船板,进了我家的船。饭菜是沈姨做的,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它们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上。沈姨夹了一片梅菜扣肉给我,我吃得极慢,一点都不觉得饿。父亲很高兴的样子,又很悲伤,他喝着白酒,大口大口地喝着,沈姨也拿了碗斟着,抿着碗的白瓷沿,突然仰了脖子,咕咚一声,喉咙里像有一条鱼游过,马上游进了肚子,爸爸并不像往常一样劝阻她要少喝一些。爸爸的手仿佛长满了鳞甲的鱼,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爸爸从来没哭过。沈姨捉过他的手,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放下饭碗,我只吃了一浅碗饭,爸爸和沈姨都喝得有些醉了,我起身准备出去,爸爸并没问我上哪里去,沈姨也没要我多吃些肉。我踩上船板,并没上岸,在甲板坐着,脚丫划着河水。沈姨从船舱里出来了,父亲并没像往常一样出来送他。沈姨摇摇晃晃地走着,我没站起来让路的意思,她晃到我身边,又低下头来,整个大仓河都寂静无声音可听,她说:
“你是明丘吧?”
“我不是明丘,”我说。我的脚丫依然在水里来回划着。
“你爸爸喝醉了,你回船里看着他去吧。”
“你梦见过我妈妈吗?”
“明丘你说什么?”
我站起来,说:
“我以前老爱哭,我妈妈死了我就不怎么哭了。”
我很久都没哭了,我突然哭了起来,她用手擦着我的眼睛,说:
“往后想哭就哭,别憋着自己。”
“我老梦到我妈妈摇着船来看我,她的船老停在那儿。”
“哪儿?”
“就是那里。”
我手指着,她望着黑黢黢的河面,扬了手说:
“那里吗?”
“不是。”
我捉过她的手,引她指着,我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就看见妈妈的船停在那里。
没过多久父亲就和沈姨结婚了。喜宴开始的那天船连着船,大人们在船上放起鞭炮,摆起酒桌。他们肿胀着脖子红着脸,大口吃着酒菜,爸爸领着沈姨一圈圈儿敬着酒,我非常憎恶地看着她红红的脸,我一点都不怕她看到我。老王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盘菜,嘻嘻笑着说:
“明丘,你爸爸给你找新妈妈了。”
我吸着鼻子,差点哭出声来,不过我没哭出来,我开始大声说起话来:
“老王,你偷偷从我家船上看过沈姨的屁股是不是?”
男人和女人们都静下来,停着筷子,看着我和老王,老王说:
“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那回沈姨来我家,你去河里洗澡,你还说,明丘,你爸爸和沈姨在船上生娃呢!你趴在我家的船上看是不是,我在岸上都看到了。”
老王红着眼,捏着拳头,十分愤怒,他说:
“明丘,小孩子家可不要撒谎胡说!”
爸爸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仿佛谁也不怕了,我转过身去,朝船板走去,爸爸粗着脖子在我背后吼:
“小崽子去哪里!给我回来!”
我哭了起来,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和你们住了,我和鱼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