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欢快,至少肚子是饱饱的,煤油灯的火烧得快灭时,奶奶添了些菜油。她叹了一口气,说烧菜油真是罪孽。别说菜油,就是一粒米掉在地上她都痛惜不已。我家的小狗在火炕旁噗嗤着鼻子,冲起一些柴灰。奶奶敲打了下小狗的脑袋,它嗡嗡哼着站起来,抖动了下身子,窝在了墙角的稻草堆上。
在最饥寒的年岁里,奶奶说她的妈妈总是给她讲一些流油的故事,麂子放在火上烤,野兔也放在火上烤,一切都香喷喷油腻腻的。时代不同了,什么都成了公家的,自家不能种菜,山上的野味也不能私猎,哪怕是田间遗落的稻穗。
“四海无闲田,农夫饿死了。”
“你嘴巴嘟哝着什么?”
“我们语文老师教我的。”
干瘪的谷壳,我的伯伯在割过后的田里拾取它们。公家人看到了,非常气愤,说是盗取国家粮食,要抓起来狠狠教训。来年,我伯伯死了,是给饿死的,他扛着粗麻袋装着的米粒粗实的谷子,在田埂上走着,他已经饿得不行了,厚重的麻袋压着他,他的胸口被粮食压出了血。晚上回到家里,伯伯只是说饿,要吃,又吐了一口血,气没缓过来,消沉在胸口,变成了大柏树下的一个土馒头。
饭吃得剩下来,奶奶用来喂猪食时说,现在的猪都比我们那个时候吃得好。田间的谷子已经割完,束扎的稻草像人一样一个个立在满是稻茬的田里。掀开稻草,下面寄居着种种小动物,田鸡、蛇、鹌鹑。
月亮照得老高,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哪里都是月亮照出的影子。猫头鹰抓在古银杏树的枯枝上,腹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小海的爹从上村举着火把奔了回来,他的脸发青,头发竖起,说是在湾子里碰到一个比箩筐还大的黑团从山上滚下来,追着他碾。一个大人说他半夜起床撒尿,古银杏树上盘着一根很长的巨蛇,尾巴盘在银杏树上,脑袋伸在了几百米外的小水渠饮水。阿金的父亲说他爷爷养过一群小鸡,有一天他捶黄豆时不小心捶死了一只小鸡,小鸡变成了一块金子,躺在地上,母鸡见自己的孩子死了,在阿金爷爷的手上啄了一口,领着其它的小鸡跑了。阿金的父亲说他爷爷真是无福的人,捡了一块金子,手上却被啄了那么一口,肿得厉害,把金子花费完了才诊治好。
银杏树开花了,开花的银杏树是不结果的,他们说它是公的。城里来人采集银杏花,教人在树上用竹竿打,我们在下面捡,每个捡的人给一块钱。我和小海一人捏着一块在小店里买了两毛钱糖吃。黄昏的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浮着一层金黄,阿金拎着一个铁锤端着一个小盆从田埂上走来,他说:
“去打鱼吧,晚上我们做了吃。”
“我们没有锤子。”
“你们用石头砸。”
小鱼躲在西瓜大的石头下,我们搬起石头,砸下去,幸运的话翻开砸过的石头,就会浮出一只翻着白肚皮的小鱼。
我们砸了有差不多一斤的小鱼,破了肚子揉了盐焙干。田鸡在田埂上吵叫个不停,阿金说,再打一斤田鸡,就有两个菜了。我们拿了大人的电筒,提着蛇皮袋去逮田鸡。只要用光照着田鸡的眼睛,田鸡就变得目光呆滞,傻傻地蹲在地上让我们抓。电池没什么电了,为了节约电,我们关了手电,在月光照耀下的小路上走着。田间的稻草黑黢黢地立着,阿金突然停下来说:
“稻草人!”
他嘘了一声,要我们别动,他指着溪对岸的一丘田说:
“我看到稻草人了,它在动。”
据说,稻草人只有小孩子才会看到,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从来都没见到过。稻草人是守护庄稼的田神,虽然不是鬼,可是我们还是害怕。村子里的一个老人给我们讲过稻草人的故事,他说,什么都可以成神,树可以变树精,石头可以变石精,蛇可以成妖。马家村子的那株大银杏树的一截断枝的伤口处用红布包裹着,前两年有两户人家为那株银杏树起过争执,一户人家的男人拿斧子劈了树的枝节,据说树流了鲜红色的汁液,第二天就有老人找到他说,你砍了树精的手,要拿红布给它好好包了,再烧香拜祭请罪。
我们趴在田埂上,稻草人开始移动,它们变高变大,又缩了身子,消失在高矮一样的稻草堆里。我们剥了田鸡皮,和着青辣椒连着小鱼一起炒了吃。整个晚上我们三个都悸动不安,长到这么大,我们羡慕村子里那些见过蛇妖树精的人,哪怕是见过鬼的人,我们都羡慕不已。
小海把胳膊枕在脑袋下,他说:
“可是稻草人会吃人吗?”
“稻草人吃害虫。”我说。
阿金说:
“搞不好也吃人。”
“问问见过稻草人的老人。”
那个传闻见过稻草人的老人正悠闲地在敞坪上晒着太阳,他仰着脖子,闭着眼睛,嘴里哼着曲子,手指有节奏地在骨节上敲击着,我们问他:
“爷爷,你见过稻草人是吧?”
他睁开眼睛,指着自己的裤裆说:
“我鸡公有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是见过的。”
“那它吃不吃人?”
“不吃。”
“小孩子吃不吃?”
“要吃我早就给吃了。”
小海还是有些担惊,他犹犹豫豫地说:
“我爹前天叫我晚上不要出门,要我守屋。”
“那你昨天怎么不守!”
“我今天非得守了,你们去吧,见着了告诉我。”
老人说稻草人要天黑才从地里钻出来,天还没黑我就和阿金到了昨天晚上稻草人出没的稻田,我们互相用干稻草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在眼睛的地方扣了两个小洞,和大片束扎的稻草一样,错落有序地排在稻田里。
天黑了,稻草人没从地里冒出来,我听到了人的声音,一个男人在田埂下干咳了一声,一个女人在溪上干咳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影朝着不同的路径汇到了稻田里,两个人在稻草围着的中央坐着,女人说:
“我家的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我听清了那个声音,是小海的母亲。男人也开始说话:
“又去捕蛇了?”
“就只晓得抓蛇,去一趟就是几天,跟他睡一张床造孽咧,身上一股子蛇腥味。”
“好这一口你也是拿他没办法的。”
原来那个男人是侯宝他爹,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只裹着的鸡,说:
“炖的鸡,还热着,先拆吃了。”
他们扯着鸡吃,小海的娘说:
“油死了,带纸了吗?我要擦擦。”
侯宝他爹说,带了,说了就抓过她油腻的手指,吸起来。
“硌人。”
“抱几捆稻草铺着。”
“嗯。衣服脱了,铺在稻草上,舒服些。”
“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昨天你抱的那几捆稻草一股霉味儿,难洗死了,要捡干的。”
“干的湿的差不多。”
“我去捡,那味儿别被我那死人回来嗅到了,别到时说现在谷子早割好了,你身上怎么还有稻草味。”
小海他娘抱了一捆稻草,稻草突然从她怀里挣到了地上,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她怔在那里,惊恐地转了身对他说:
“你快看,你快看呀!”
“看什么?”
“稻草人,”她哭了起来,“我看到稻草人了!”
我和阿金睡到中午,我们躺在床上无聊地看太阳光在房间的缓慢移动,小海来找我们,他问:
“见到稻草人了吗?”
阿金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我们摇摇头,说:
“没有。”
小海有些沮丧,阿金说:
“大人也见得到稻草人。”
“大人也见得到吗?”
阿金嘟着嘴巴,盯着墙上阳光的斑点,点点头,说:
“大人也见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