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室友们都已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诚仍在浏览那些信息量有点过大的网页。他有点吃惊，有点愤怒。之前那些不光彩的历史，社会上早已流传着一些半真半假的传说。一直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枷锁一样的压抑，在陈诚看来，正是那段历史的残余。他在网络上看到了****和****的最激烈的辩论，也为一些有识之士的精辟见解深深折服。但是他既不赞同****，也不赞同****，既深深藐视****，也深深蔑视****。他羡慕****的天真无邪、无知纯真，又羡慕对405充满感情的陈莉莉。他崇敬年轻时热血澎湃、年长时兢兢业业的沈萍萍，他深深地厌恶自己、深深地蔑视自己。他既不愤世嫉俗，也不消极犬儒，他只是下定决心做一名黑客。
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已不再流行，陈诚还是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在爷爷家读过的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的小说，理想化了的世界里充满了忠肝义胆、侠骨柔肠。陈诚最喜欢的人物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黄药师武功盖世，蔑视礼教，狂傲不羁，行事潇洒，绝世独立，“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萧”。市场经济下并不存在这些理想化了的武侠，而黑客简直就是现代的武侠了。真正的黑客热爱自由，不受约束，生活清苦，思想独立，道德洁癖，追求完美，技术高超，在网络上兴风作浪的能力不亚于小说中的武侠。
中国历来是个执行力强的国家，所以完全不必对秦朝修长城、隋朝凿运河等种种壮举大惊小怪。陈诚的执行力比起人民大会堂的建设速度来毫不逊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仔细研究从图书馆借来的黑客书籍，按照网上的教程一步步地模仿操作。白天一下课就钻进宿舍，打开电脑，边研读晦涩难懂的文章，边在电脑上操作。凌晨一点之前绝没有睡觉的道理，如果遇到了棘手的难题，就要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在论坛上求教高手，直到两三点才睡觉。白天上课时就难免总是打瞌睡了。后来，就是“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了。不过，他倒很认真地学习了计算机、高等数学和英语。
自然是没有闲情逸致去逛堕落街或红灯区了，要学的东西太多，多得连时间都不够用。程序设计、Linux、网站的建设配置维护、数据库、逆向工程……这些名词会使每一名菜鸟晕头转向、不知所措。陈诚的对策是以最快的速度、功利化地掌握黑客技术，所以他着重研究了：php、python、apacbe、mysql、ubuntu。在技术应用上他注重熟练运用开放框架的黑客工具，如metasploit、nmap，注重深刻掌握普遍流行的基础知识，如sql injection、XSS、crack、linux命令等。这些知识基本上都靠自学，学校里没有老师开设此类课程，学生社团涉及黑客的也几乎没有。但是，如果以此认为中国缺乏黑客文化，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湖南、在长沙、在河西大学城里就活跃着大量黑客。这一点也不奇怪，黑客精神与湖南人倔强不羁的性格特点暗暗默契合。这些黑客水平参差不一，既有在安全领域侵淫多年的顶级高手，也有靠编写木马病毒、倒卖用户数据赚钱的骇客，但更多的是陈诚这样的涉黑未深的菜鸟。他们在网络上很熟，有自己的论坛、交流平台，互相分享最新挖掘的漏洞、漏洞利用工具。陈诚很快发现，在这些所谓的黑客里，真正的黑客是很少的，真正技术高超的黑客也是很少的。有一个论坛是很对他脾胃，这个论坛主要发布一些国外的paper，内容也不是很晦涩，以linux为平台，介绍国外的最新技术。成员很少，只有两百余名，但是分布却很广泛，主要是大陆和东南亚的华人，而且居然还有印度人、北美人在里面回复词不达意的中文。这些成员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红客”、“灰客”、“蓝客”、“黑客”之争，也绝不涉及政治，他们专注于技术，但也喜欢互相调侃，以陈诚的技术实力，是没有资格进这样的论坛的，但他很幸运地受人提携，帮他搞了个账号。那个黑客是中国最早一批接触互联网的人，网名“Lucifer”，比陈诚年长好多岁，是陈诚的校友。最早在微软工作，负责测试产品安全，修补漏洞。后来厌倦了工作，被Adobe公司挖走，迷上了设计，现在则在浦东的投行里做风险控制。陈诚和他认识，是因为系里计算机教授的介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在网络上联系。陈诚却深深钦佩Lucifer，认为Lucifer代表了纯粹的黑客精神。而实际上，Lucifer喜欢变换工作，不断挑战自我。他给陈诚讲解黑客技术，只是出于缅怀过去。除此之外，陈诚还喜欢到国内的漏洞发布平台乌云和freebuf两个网站浏览学习。他参加过一次长沙黑客聚会，大家网络上本很熟悉随便，见了真人后却不免拘谨起来，聚会的内容也无非是喝酒唱歌。他便再不参加此类聚会了。
像一切黑客一样，陈诚很快喜欢上了自由开源精神。他标新立异地使用英文ubuntu和backtrack系统，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宏基笔记本上装了个mac系统。然而高端洋气的mac os在宏基笔记本上水土不服，频频罢工，令他十分恼火。windows系统像个八十岁的妓女令他嫌恶，于是他重新给电脑来了个大清洗，把硬盘重新格式化为Ext4分区，安装了ubuntu和backtrack双系统。但他又离不开windows，只好在ubuntu里安装了虚拟机软件virtualBOX，在虚拟机里安装了XP。软件则尽量选用英文版的、开放源代码的，甚至于中文也是能尽量避免。他的世界似乎就是计算机网络，他也相信Lucifer的话：“在网络时代，只有吃饭和睡觉是网络办不到的”、“一个黑客的全部就是：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一套桌椅、一台电脑和一条网线”。
所以，陈诚的大一生活里既没有恋爱，也没有丰富的社团经历，既没有高考后的放纵，也没有好好学习，既没有认识更多的新朋友，也和以前的同学少有来往。如果说投身黑客也算收获的话，那他的收获还是蛮大的：熟练使用linux系统、能够阅读php代码分析程序里的sql注射或上传漏洞、会使用python设计一些实用小程序、破解一些简单的验证程序、加解密及免杀一些小程序、攻击一些脆弱的网站、侵入守卫不严的服务器……当他在社交网络上炫耀地贴上一些成果截图，往往会令那些不知深浅的小白们钦佩不已。但对于陈诚来说，最大的收获并不是技术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黑客文化一扫他的颓废和厌世，鼓励他追求自由独立，带给他精神上的振奋和愉悦，使他相信仅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摆脱无形的桎梏，像武侠那样独步天下、笑傲江湖。
朋友们对陈诚的这一变化并不感到奇怪，熟悉他的人知道，他那沉稳厚重的外表下隐藏了颗放荡不羁的心，他那不安分的大脑里经常冒出一些荒诞的、奇怪的、惊世骇俗的甚至是危险的想法。蒋雯在得知他在学黑客时第一反应便是：“天啊！黑客不就是搞破坏的坏人吗？盗号骗钱，就像家里那台中了‘熊猫烧香’病毒的电脑，邪恶的黑客不仅使电脑反复蓝屏重启，还恶意地感染、删除各种文件。”接着她又劝陈诚要遵规守法，不能干坏事。陈诚便一遍又一遍给她解释黑客的含义，直到她相信为止。他每半个月给她写一封情意绵长的电子邮件，附件由他亲自设计，有时是张精美的PS作品，有时是段唯美的Flash，有时是张繁复精致的网页。
暑假的时候，蒋雯邀请陈诚家里帮忙修电脑。蒋雯父母是405双职工，因而在405新家属区里有一套较大的房子。她有个哥哥，但已在外成家立业。父母不在家，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们俩。蒋雯很热情，又洗葡萄又切西瓜，请陈诚喝啤酒。陈诚诧异地想女人真是天生的社交家，拥有细致周到的本能。像蒋雯这样的窈窕淑女，在父母兄长的溺爱下长大，又熟读《简爱》和《飘》，怎么看都像是个朝饮露水暮食花的仙女，居然也会相信吃葡萄可以使眼睛变大，会从头到尾削一条长长的苹果皮，会用冰镇啤酒招待男孩。他便想起了刘影，刘影也许会做饭，****呢，连毛衣也会织吧。陈诚有点气馁，准备向蒋雯表白的勇气也背叛了他。他像个被俘的将军，失去了战士的骄傲，慑于敌人的威权不得不吃食之无味的苹果，喝冰凉的啤酒。于是陈诚匆匆修好了电脑，推脱有事逃走了。他在网盘上存了个精心制作的flash，这个flash用****的话：“连灭绝师太看了后也会动心。”陈诚也相信蒋雯看了之后会接受他的表白，但见了面后他却来不及打开就自卑得落荒而逃。
在蒋雯看来，陈诚虽然意志坚定、内心强大，具有做事业的品质，但缺乏基本的社交技巧。初中时他尽管是个坏小子，与人交往沟通还是正常的。后来他洗心革面，成绩优异，却变得孤僻难以接近。而投身黑客，正是一种危险的倾向。孤僻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影响，黑客则是一种极端的行为。他所标榜的自由，也不过是不顾他人的任意妄为和对现有秩序的不自量力的挑战，而自由必须限制在规则之内。但他本质上又是心地善良、真心实意的。比起那些踏实本分的好男孩，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压制的反抗，并不仅仅是青春期叛逆，也隐含着某种意识的觉醒。所以她对陈诚还是抱有好感的。这种好感毋宁说是出于喜欢，不如说是出于某种敬意。但后来当陈诚向她表白时，她犹豫再三却禁不住他的再三恳求，终于答应做他女朋友了。
三
那时她已在北京读大学，读冶金专业。军训很严格，新生统一住在郊区的军营里。她受不了艰苦的训练，感冒发烧倒在了病床上。又因为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缺疼少爱，十分委屈。陈诚和她通电话，听到了她在抽泣，便想方设法安慰她。挂断电话就是发短信、聊QQ，很多难以启齿的话都通过文字肆无忌惮地表达了出来。网络给了陈诚自信和勇气，他那些热情洋溢的情话便通过无线电波不断飞入她的心窝里，令她既感动又害羞。当QQ消息里第一次出现表白的字眼时，她愣了大半天，慌乱迷茫，最后推脱有事离开搪塞过去。第二次，她便明白了这不是对方一时兴起，而是预谋已久了的，便很高兴。但她暗示对方，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一个庄重的场合，有一场浪漫的仪式，面对面看到他真诚的眼神，她才会答应。而他却误以为自己不够热忱，虽然打动了对方，却还欠点火候，于是便决心加大火力，发起总攻。第三次，她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情商并不足以理解女孩的伎俩，也明白了徒劳的拒绝只会招致下一轮更热情的求爱，便答应了他。她原本期望他会来北京探望她，满手拎满水果、零食和特产，来到病床前嘘寒问暖。她也满心期待会有个花童送来一束玫瑰或者会有个快递员送来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然而实际上，她只在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个可笑的flash。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个别致新颖的礼物，也无疑凝聚了作者的心血，但她早已对此产生审美疲劳。哪怕是个扎头发的橡皮筋、塑料手镯、玻璃耳坠，也会让她对他们这种电话里的无根浮萍式的爱情产生信心。
他却一如既往地坐在计算机前，泡在网络里，谁也拉不出来。自从追到了蒋雯后，他就像攻占了首都的将军那样胜券在握，懈怠下来，全然不像以前那样呕心沥血、处心积虑地筹划攻城略地。甚至于通电话时他既不像以前那样健谈，也无心再去刻意讨好取悦她。制作flash也没了灵感和动力，刚开始还马马虎虎敷衍一番，到后来便干脆不做了。有一次蒋雯向他求教一个线性代数问题，他已经忘了解题方法，只好在网上搜索答案，回头讲解给她。末了他自作聪明地告诉她“任何答案都能在网络上搜索到”、“网络是使学习事半功倍的最佳工具”、“大学生必须学会使用网络”。她随手回了个“呵呵”，便再也不向他求教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