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给陈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上海和江阴的水泥建筑群中解脱出来,见识到了真正的南方文化。那里的青山秀水,花草林木,那里流传着的故事和传说,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都令他深深着迷。西湖之行教给他精致的生活方式,他再也不提回405了。
九
掐指一算,陈诚喂养乌龟已经十二年了。那只乌龟自小学六年级起就一直陪伴着他,陪着他读完中学、大学,直到工作。它几乎成长为以前的两倍,最开始容纳它的玻璃瓶子早已装不下了它。陈诚不得不换了个更大的金鱼缸。
乌龟的寿命本来就长,而这种野生龟更甚。它生命力顽强,不像市场上的宠物龟那样脆弱娇气。陈诚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一个月不搭理它也完全没事。它始终安静地呆在瓶子里,看见陌生人就把头缩在壳内。只有在没人或者只有陈诚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放心地探出头,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落在某处,半天都一动不动。
陈诚谈不上喜欢这只乌龟。但它毕竟陪伴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某种意义上见证了他十二年的成长。这十二年正是一旬,他在这十二年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一名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可以自食其力的年轻人。可是,他也觉得,在这十二年里,他身上还留存着些许从来都不曾变化的东西,也有一些他不愿改变却将不得不改变的东西。而这只乌龟,尽管会长大,尽管不得不换大号的容器,他却可以一直使它陪伴在自己身旁。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习惯,他都愿意继续喂养它,直到哪一天他不再愿意,或者它意外身亡。
然而,从杭州一回来,吴小庭就恳求陈诚放生了这只乌龟。
她之所以希望陈诚放弃乌龟,并非是她不喜欢乌龟,而是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绪。这只乌龟跟随了陈诚那么多年,凭它的生命力,再活五个十年也不成问题。看得出来,陈诚对它的感情很深。刚从杭州回家,行李还没理,他就跑过去给乌龟投食换水,完全不顾她的感受。这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令她很不悦。
乌龟代表了什么?值得他花费大量的心血、时间、金钱么?它代表了陈诚对过去的向往?对新城、405的眷恋?对蒋雯、刘影、****余情未了?
它是陈诚和过去的某种联系,是条坚固的锁链牢牢地拴着他。每当他想要往前冲的时候,就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迫使他回头。
它像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在吴小庭的天空上,使她整日惴惴不安。而陈诚呢,不但丝毫觉察不到,还陶陶然其中呢。
它那对阴沉的小眼睛里隐藏着邪恶的诡计。丑陋的小爪子积蓄了破坏未来的力量。
吴小庭害怕这只乌龟了。她有种感觉,这只乌龟是他们感情的障碍。陈诚养乌龟养了这么多年,对乌龟的感情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变态的依赖。她总觉得这只乌龟会召唤他离她而去。她为此而不安,连续几天都不在状态。今天忘了带手机,明天做饭忘了放盐。陈诚看出了她的失态,问她时她却闪烁其辞。她不愿冒昧地请陈诚放弃乌龟,她希望陈诚做他喜欢的事情,陪她度过每一天。
这样持续了几天。周五的时候,吴小庭从上海出差回来,陈诚在无锡一家软件公司上班。两个人都又困又累,很早就睡了。半夜里吴小庭做了个噩梦。她梦见乌龟先是变成了个忍者,功夫一流,一下子就放倒了她,然后使用幻术召唤陈诚跟它走。后来又变成了个巨大的神龟,腾云驾雾,驮着陈诚飞往405。她拉着陈诚的右手。那只手像根皮筋一样越拉越长,她害怕拉断陈诚的手,又不舍得松开。乌龟在天上飞,她在地上跑,就像在放风筝一样。她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大家都笑话她是疯子,没人愿意帮她。眼看着来到了一片大海,海水逐渐没到了她的脖子上。陈诚要她松手,她不肯。乌龟发现了头,回过头冲她一笑,一口咬断了他的胳膊。拉长的胳膊一下子就缩回了原状,血淋淋的,血溅了她一脸,还是热的。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却呛了一口海水,却发现海水全是陈诚的血,就醒了。
她睁开了眼睛,却发现陈诚已经醒了,盯着她看。他说:
“你做噩梦了?把我的手抓得很疼。”
吴小庭抱歉地一笑,却发现下体湿了,被窝有一股腥味。才发现来大姨妈了,提前来了十天。她拿来卫生纸垫在湿了的床单上,推说上厕所。把下体擦干净,垫上了卫生巾,感到腰酸背痛,脑子却异常清醒。她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一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在发掘自己潜在的力量,终于下定了决心。
回到卧房,陈诚已经睡着了。她脱掉了秋衣秋裤,只剩下粉红色的内裤,上面印着可爱的Hello Kitty。她摇醒陈诚,看到她的裸腿,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很喜欢吴小庭的双腿,她的腿很长,小腿紧致,大腿光滑,是优秀的模特兼运动员才有的腿。从前这双腿总是隐藏在秋裤里面,现在突然暴露出来,令他神魂颠倒,扑到她的大腿上吻来吻去。
她侯着陈诚吻倦了,捧起他的脸,淡淡地说:
“陈诚,我做的噩梦是关于乌龟的。我很怕它。你把它放了吧。”
陈诚楞住了,一团欲火像是掉进了冰窟。他觉得就像吃人嘴短一样,不好辩驳,又不愿轻易地屈从。其实很早以前,他就萌生过放生乌龟的想法,高考结束后、当兵前、大四毕业前、来上海前、来江阴前。越往后推这种想法越浓烈,但总是舍不得离开它。这只乌龟像是他的精神图腾,守卫着他的过去和孤独。
见过吴小庭的父母后,他觉得总归要丢下过去和孤独,决定在订婚时放掉乌龟。他也淡淡地回答:
“等我们订婚时再放掉它吧。”
“不行。我就这一个要求,尽快放掉它。它一天呆在这里,我就一天也安不下心。它一直不走,你就会一直裹足不前。”
“你才会裹足不前。你烦不烦啊,你让我每天洗澡每天换内裤可以。这个不行。”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吵不过你。你自己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我也只是建议你每天洗澡换内裤,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什么。这只乌龟必须走。”吴小庭哭了,她一哭眼睛就红肿起来,第二天一定会有黑眼圈,陈诚每次都架不住。“陈诚,我真的很怕它。放了它吧,我们养点其他的都行。”
陈诚觉得自己得答应她了。但他不希望一下子就放掉乌龟,又希望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它放掉。现在,吴小庭逼他放掉乌龟,就好像是在逼他跟她在一起,逼她和405告别。他知道自己正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而已。他本想坚定地拒绝她,可是看到她的大腿后,又想看到她的下体。
“那你得给我点好处。”
“我都脱掉秋裤了。我们又不是讨价还价。”
“那不行。总得给点补偿吧。你得脱掉内裤。”
“那你得这个周末就把它放掉。”
“这样的话,你得和我一起洗澡。”
“只能到****为止。”
“一起洗澡嘛。”
“不行。只能到****。洗澡要留到新婚之夜。”
“噢。”
陈诚褪去了她的内裤,却摸到了她的卫生巾。他感觉有点扫兴,只好又给她重新穿上,伸进去摸她的屁股。他又对大姨妈感兴趣,缠着吴小庭给他科普大姨妈的知识。吴小庭不免取笑他用下半身思考问题。可是用一条内裤赶跑乌龟又让她感觉某种耻辱。
第二天是周六。两个人都不用上班,陈诚坐在电脑前忙着什么。吴小庭心神不宁,想催促他放掉乌龟,又不好开口,给乌龟换了两次水,希望借此提醒它,又弹了会古筝,走调了都不知道。陈诚依然不慌不忙,她弹琴时,他就戴上耳机。吴小庭时不时瞥一眼电脑屏幕,却并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她不懂苹果的Mac系统,也不会用陈诚的手动老镜头正确地对焦、曝光。她只知道Mac的界面华丽,只会使用简单的QQ之类的程序,只会使用她的佳能自动单反。她不知道Mac的内核机理,也弄不懂景深、光圈、焦平面等摄影理论。这些她搞不懂的东西却是陈诚喜欢并精通的,她并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但是因为陈诚精通这些,她倒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弄懂它们了。但是,乌龟,无论如何是不能归类到这些东西的。乌龟是它们的对立面,是邪恶的一面。
临近中午时,吴小庭问陈诚吃什么。陈诚请她烧了份豆腐鱼头,吴小庭又做了份蔬菜沙拉,汤是家里带来的酒酿圆子。吃饭时,吴小庭也不提乌龟的事,只是委屈得不愿搭理陈诚。陈诚不觉好笑,把电脑搬过来,给吴小庭打开了份文档。吴小庭一看就笑了。关于乌龟的归宿,陈诚列了三个方案:一、放归陈诚的老家新城,属于黄河水系;二、放归吴小庭的老家铜陵,属于长江水系;三、放归无锡,属于他们共有的太湖水系。
吴小庭说,当然放归太湖了,难不成还要跑到老家再放啊。铜陵也不行,701污染太严重,乌龟肯定活不久。再说了,太湖不也属于长江水系嘛。三个方案时,自然是太湖最合适了。陈诚当然知道放到太湖最好。他费那么大劲弄出来个方案,无非是自欺欺人,拖延时间,希望吴小庭突然脑子抽筋罢了。这样一说,他只好说,那得找个合适的位置,无锡这么大,弄不好一下子把乌龟折腾死了。
吃过饭后吴小庭就坐在陈诚旁边,看着他用电脑,仿佛在给他下最后通牒。陈诚一会儿打开百度地图,一会儿打开知乎,一会儿搜索乌龟的习性。最后他终于下了结论,就放到蠡湖吧。那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他们坐公交到蠡湖中央公园,沿着湖边走。陈诚抱着玻璃缸,缸里的水已经倒了出来,乌龟欢快地吐起了泡沫,仿佛知道了自由就在眼前。
蠡湖的风景很秀美。水很清澈,因为禁止垂钓,水里的鱼很多,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能看到浅水处成群结队的半尺长的白鲢和密密麻麻的螺丝。甚至,吴小庭在近岸的石头上发现了条一尺来长的黑鱼,它就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背鳍随着水波不时露出水面,一点也不怕人。陈诚觉得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捉住它。沿着湖岸有一片衫树林,高大挺拔,经冬不衰。对岸能看得见连绵的青山。
对于乌龟来说,这是个绝佳的去处。鱼虾肥美,湖水洁净,远离钓叟渔父,仅与太湖相通,像是个封闭的龙宫。吴小庭真心喜欢蠡湖,羡慕极了在湖边搭起帐篷的情侣。但是,陈诚不满意这个地方。他看着对岸的青山,看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湖水,说:
“蠡湖太小了。蠡湖太小了。”
陈诚带着乌龟回去了。吴小庭生气了,晚上连秋衣也不脱。陈诚也不愿搭理他,一个人捧着Kindle看小说。睡觉前,他按照平常的习惯小便完。经过客厅时忍不住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乌龟,丑陋依然,沉默依然。他突然非常想立刻就放掉乌龟,不这么做的话就感觉胸口压着块石头一样沉重。躺在床上,他脑海里满是乌龟,令他厌恶极了。一睁眼,看见熟睡中的吴小庭,又忍不住吻了她的厚嘴唇。然后跳下床,把乌龟从鱼缸里倒出,放到卫生间的浴缸里,放了半缸的水,看见它欢快地在水里游泳,感觉满心的舒服,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却发现乌龟不见了。浴缸里的自来水也被它弄得浑浊,缸底浮着几粒乌龟屎。吴小庭不免抱怨又得重新洗涮、消毒浴缸。
屋子就那么小,很快就找到了乌龟。它藏在了床底下的角落里,爪子上的指甲也掉了两颗。出乎意料的是,陈诚捉住它的时候,它伸出四肢在乱中扰抓,还差点咬他一口。吴小庭哈哈大笑,嘲笑他养的宠物连主子都不认了。陈诚也笑起来,吓唬着要把乌龟扔到她身上。他看着这只一反常态的乌龟,把它扔进了鱼缸里,看着它在里面焦躁地爬动,对吴小庭说:
“走,我们把它放到太湖里。”
他们怀着急切的心情,连早饭也不吃,坐公交一直跑到三国城,然后步行到了周瑜点将台。再走几十步,来到湖岸边,面前就是烟波浩渺的太湖了。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太湖之大,看不清对岸。正是禁渔期,湖面上没有船只,只有从深不可测的湖水深处传递过来的阵阵波涛拍打着石岸。八九点钟,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乌龟重新变得老实了。陈诚把它放到岸边的石头上,期待着它转身爬走。它却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享受阳光,又仿佛不舍得他们。他沉不住气了,抓起乌龟,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它扔进了几十米外的湖水中。吴小庭捧着鱼缸,她一直不说话,这时才说:
“把这个金鱼缸扔进太湖里会不会破坏环境?《天使爱美丽》里有这样的情节,爱美丽把金鱼缸扔进了塞纳河里……”
陈诚不等她说完,抢过鱼缸扔进了湖水中。他扔得很准,湖水刚好灌进缸里,很快就沉入了湖底。他看着扔鱼缸的水面处浮上来一串气泡,突然之间,觉得身经如燕,阳光重新照进了他的内心深处,让他体会到一种重生的喜悦。
正是八九点钟,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
春风染绿了柳树,像一缕缕轻烟在空中翩翩起舞。
岸边的小草羞涩地开出了小花。
春天来了。
他抱起她,疯狂地亲吻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