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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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朝拜圣山的旅程

我又开始一边听歌一边写日记了,那些红树林的绿色上停留的都是从圣山溜走的阳光。

我一直觉得在广阔的水域中开动小舟航行是件浪漫的事,柴油机的低沉噪音,一个男人和一只彩色雄鸟同行,波浪从小船的四周快速地散开,撞到水边巨大的红树根上,消失在岸边,我猜我开始理解了,这是一次关于丢弃,逃离,寻找,理解,重新开始和完整的旅行。

告别了罗比尼奥和约尔森,我独自向东航行。

罗比尼奥决定在圣塔伦市多留一段时间,这个混蛋有着传说中南美人的所有特质,他说他在城市的南部认识了一个像清风中竹子一样美丽的女孩子,有着像巧克力一般光滑的皮肤,那种触摸的感觉就是这次旅行的终点。约尔森计划去圣塔伦市西北的一个巨大湖泊,他听说那里有一片很长的沙滩,遍地白色的石子,长满棕榈树,看不到边。

旅行就是这样,充满宿命般毫无联系的相遇和分开。

我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三牙叔说,如果一人整天不说话,那么就会孤单的才思如泉水涌,因为我们被设计成每天都有表达欲望的动物,通过写作或是说话,这种表达每天都要守恒,大多数人话说的多,也就写的少,所以,如果一个人坐在小船上在丛林中顺流航行,一整天独自一人一句话都不说,能写的就会很多。

这种守恒让我想起郑佛爷,他在安城的风沙里说,人的欲望守恒,****和食欲每天总和只能为四,做一次吃三次,如果做了三次就只能吃一次了。他最后还说,所以,最后,胖子都没什么****,瘦子都精尽人亡。

其实我并不喜欢柴油机的声音,它们太单调,并且永无尽头,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它们在水面寻找远方的节奏的和我在上海上班从地铁站走出时脚步的节奏一样均匀,如果感受的足够久,大脑会进入一种近似于催眠的状态,可以自由地穿过时间,空间,欲望和恐惧。我会回到上海那栋封闭的商业楼里,在那里,有地铁,人行天桥边的乞丐,办公桌,深蓝色椅子,盒饭,软件代码和电路,我每天用同样的节奏上班下班,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和城市街道上空的灰尘,送走日出,迎接日落。

顺流向东航行了两天,然后向南,离主河道并不算太远,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天气渐渐变得闷热,云开始多起来。

我坐在船尾,操纵方向。我那游手好闲的彩色大鸟朋友站在船头,它在旅程中一直很乖,河面上只有一点点风,吹到我脸上。

我童年的时候,香草海还没有雾霾,在清晨的湖面上还可以见到捕鱼的渔夫,船头站着几只黑色的鸬鹚,他们一起在清晨湖面的阳光中寻找一天的平静。那时候我猜,三牙叔是不是就是在鸬鹚钻入水中的那刻在香草海看到了静止的时光,于是我问,“大鸟老兄,你会捕鱼吗?”

彩色大鸟头都没有回,风吹过船头穿过它彩色的羽毛,它的背影就像天空中散开的云彩。其实虽然我们一起旅行了很久,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彩色大鸟朋友正在寻找什么,它的终点在哪里,以后想去哪里,或是是否以后就准备一直呆在这些丛林中的村落中,在这里,没有人在乎它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也许才是它独自飞行许久一直想找到的地方。它每天在这里米饭豆饼熏鱼烤肉,没心没肺的吃喝睡,是不是忘记了一切关于未来的焦虑。

我也从未问过彩色大鸟的过去,它来自哪里,有没有故乡,在那里有没有烦恼,那里是什么样子,在不在多雨的南方,是不是也有树林,湖泊;夏天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听到蝉鸣,看到飞远的金龟子,和放大镜另一边模糊的星空;秋天到了的时候,梧桐树的金黄色的树叶会不会随风慢慢落下,在树叶飘落的地方它有没有朋友,朋友有没有给它留下一个蓝色的村庄。

后来我在柴油机的轰轰声中实在没忍住,就站起来,走到船头,真的问了,不仅问了,还问了两次,但是,它都没有回答,于是我又去看彩色大鸟的眼神,但是它总是很狡黠地躲开了。

向东,向东,向东,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雨林,没有界限,没有尽头,向东,向东,向东,这样可以直到大海。

一条死去的鲈鱼,白色的肚皮被缠绕在水草里,和小船一起缓缓顺流飘动。

我抬头,看到天空上一阵灰色的风,河湾远处的天空,暴雨正在迅速地向这里移动。

我弯腰用塑料袋把背包和食物裹好,塞到船尾,说,“准备好了吗,彩色大鸟老兄,暴雨要来了。”

雨开始落下的时候,雨滴在水面的声音稀里哗啦,茫茫一片,它们回到河流的时间像香草海中学上课的铃声一样准时。我猜暴雨的独特迷人之处是因为它的开阔,无论怎样开小船,东南西北,都不可能触摸到除了暴雨以外的任何东西。后来可以感觉到上升的水面。我坐在船中间搭起的木头架子上,拧开一瓶啤酒,伸出舌头接了几口雨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扔了一块小木头到水里,它在雨中慢慢随着水流和枯枝飘走了。

我童年的时候,夏天的香草海湖边总是有这样的暴雨,带着宿命般的风从湖的南边吹到北边,那时候香草海的男孩女孩在夏天的烈日下大都不穿上衣,在风中我们光着上身混在一起在湖边玩耍。其中有个女孩子,姓易,叫丽莎,总是和男孩子们在一起,易丽莎这三个字在香草海话的发音和“一粒沙”一样,在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她的名字就是“一粒沙”,这个名字特别形象,她总是放学后在湖边和张超和我一起玩沙子,那段时间我很怕她真的会像一粒沙子一样被湖边的风吹走。后来我长大了,到了经常被教育应该成为社会栋梁的年龄,我就不再觉得“一粒沙”这个名字形象,我觉得这个名字文艺,我想谢谢这个名字给我留下的记忆。直到我去安城上大学的时候,我突然有一天意识到她的名字其实不是“一粒沙”,而是易丽莎,那天傍晚我看到风沙背后安城模糊昏黄的落日突然有了一种深远的失落,似乎香草海在那一刻突然离我远去了。就像小学中学的时候在香草海的街上每天都可以遇到认识的人,后来上了大学,去了上海开始工作,假期回到香草海的街上就很少遇到自己认识的人。不过,香草海依旧是香草海,满街永远都是少女和站在街边对少女充满幻想的混混。

雨停的时候,我看到了码头和村庄。

一位瘦小的中年的村民光着上身走向村庄的码头,他穿着人字拖鞋,拖在地上溅起泥水吧唧吧唧,大雨淋湿了他手中的豆饼。他穿着拖鞋走路的样子在雨后的阳光之下像极了香草海夏天街上的老流氓。他歪头,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外乡人?”他问。

“中国人,”我点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

“路过,去圣山。”

村民点点头,走到码头边绑着小船的水椰树旁坐下了,水珠在他黑色的肩膀上反射雨后的阳光。他呆望着水面,说,我的工作就是守着村庄边的水域,防止鳄鱼到这附近安家。他又指着河湾的南边说,那里,就是圣山。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白云散开在雨后的彩虹中,天空中那阵浅灰色的风在彩虹尽头吹走了,它们消失在远去的水流中。

我在村庄住下了,换了身干衣服。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村庄南北都靠着突起的土丘,土丘上没有树只有草,这在亚马逊雨林中显得有点另类。东面西面是两片竹林,村庄的中心被竹林和土丘环绕。村庄的中心只有十几个木屋,一群鸡,几只摇尾巴的狗,几个孩子和老人。村庄的东面是一条片草地,中间有一条淡蓝色的小花像瀑布一样铺到草地的尽头。那些草大概有小腿那么高,我慢慢走进去,草丛中布满树枝和枯草搭建的鸟巢,每个鸟巢里都有几个纯白色的鸟蛋。我的脚步惊起一群藏在草丛中白色的鸟,一片一片白色的翅膀飞起,那些鸟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有两只向我俯冲过来,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我低头,我猜我是不是踩到他们的蛋。

到了傍晚,一层淡淡的灰暗从水面的东边轻轻的覆盖了码头边水面,慢慢隐藏了雨林中的生命力和想象力。我煮了一些米饭,就着黄辣椒熏鱼肉喝了几杯菠萝汁。彩色大鸟站在木屋边盯着黑暗,我摸了一下它的羽毛,想告诉它到了晚餐时间,它,毫无反应。

月亮出来了。

那个村民还在码头边坐着,点了一根烟,身边放着一块被雨水淋湿的豆饼和一块烤好的猪肉,拿着手电筒在水面上照来照去。我也走过去,看着月光下水面的安静。

他回头,看着我,“外乡人,你去圣山做什么?”

我说,“找一个蓝色的村庄,想去圣山,问问那里有没有船夫见过。”

他点头,重复着,“圣山,蓝色的村庄,圣山,蓝色的村庄。”

他转回头,不再说话,继续看着水面。过了十几分钟,他的手电筒对着水边的一个位置,停住了,黑暗中隐约反射出两个很小的光点。

“PUTA MERDA(****),又来了,”他低声咒骂,指着光点。“外乡人,那里有只小凯门鳄鱼,你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自从在老去的旅行者的屋子里看到鳄鱼头骨的那天,我就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

我跟着他一起跳上了船。划过去,直到光点的旁边,我开始看清楚,光点是浮在水面上两个发呆的圆睁的眼睛。这是一只很小的鳄鱼,浮在水面的头只有我手掌那么大。它暂时在夜间被手电筒的强光吸引,大概还以为是在此时此刻见到了天使,在迷惑中期待着与天使的对话。

瘦小的村民爬下,靠在船舷,手伸到水里,卡住鳄鱼的喉咙,捞它上船,它还处在发呆的状态。

这只小凯门鳄鱼只有我的整个手臂那么长,但是已经有了足够可怕的牙齿,眼神惶恐迷,对天使的抓住它的粗暴方式感到惊讶,我猜它并不是很开心被抓住享受被人抱在怀里抚摸的动物,它的家族没有这样与人类亲近的血统。

村民转过头,眼神骄傲自信,左手把小鳄鱼抱在胸前,卡住它的下颚,右手从腰上掏出一把短刀。

我问,“你要杀死它吗?”我把手放在鳄鱼的背上,它身体上的鳞片冰冷光滑。一只被抓到儿童鳄鱼,它迷惑了,此时的眼睛呆滞,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残。

一只猫头鹰安静地站在树枝上,它的眼睛反射着白色的月光。

村民手中掐着鳄鱼,满脸是滑稽的满足,他今生的愿望在此刻与鳄鱼的拥抱中得以实现。他收起短刀,从船里拿出两瓶BRAHMA啤酒,放在我面前,说,“先喝酒。”

他开啤酒瓶的时候,大概用了很大力,弯腰陶醉着摇晃着忘记卡住鳄鱼的脖子,鳄鱼突然挣脱他的手,落在了我们的小木船上。

那鳄鱼在木船里跑来跑去,从船头爬到船尾,又从船尾爬到船头,爬的飞快,在黑暗中,粗壮短小的四肢在船舱的木板上发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

“去你妈的,见你妈鬼,扔出去!”

“踢出去!”

“桨呢!浆!船桨!”

“抬起脚,咬,抬起脚,它很滑。”

小木船在黑夜中左右摇晃。瘦小的村民和我跟随着鳄鱼从船头跳到船尾,又从船尾跳到船头,我们两个人互相撞到对方的身体。我们的腿踢到船桨,啤酒瓶,木板,鳄鱼,彼此的拖鞋,脚掌和腿。那鳄鱼在黑暗中被踢来踢去,和啤酒瓶一起来回滚动的时候它冰冷的鳞片擦着我的脚,也不知道是它在躲避着我们拖鞋的胡乱踩踏,还是我们在躲避着它冰冷锋利的牙齿的撕咬。

混乱在黑暗中持续了二十几秒,结束于我一脚踢到鳄鱼,它的肚皮翻滚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白色弧线,然后,它眼睛在水面上停留一刻,还眨了一下,我知道在闭眼的那一刻它今生对天使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最后,它沉入水中,在月光中发出砰的一声。

鳄鱼被踢下水里以后,村民和我都有种空虚的精疲力尽,就划船回到了村庄,坐在月光下的村庄水边草地上,隔着水面看着对面的月光下的树林。

“今天被咬到,外乡人,只怕就会哭了。”村民伸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长条撕裂的疤痕。

“惹了小的,带来大的,它会带着它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大表哥和所有亲戚在今夜报复血洗村庄吗?”我对着白色月光说。

后来,我打开剩下的啤酒,一边喝,一边对着银色的月光,一边想象着蓝色村庄的样子,渐渐变得安静。我想谢谢这只儿童鳄鱼逃脱的机灵,它还只是个孩子,开始远行看它生命中世界的样子,我并不想亲眼目睹它被村民杀死。我也想谢谢这只儿童鳄鱼逃脱的危险,它危险的逃脱和最终在混乱中被踢入水中恰恰给了我一个完美又兴奋的丛林,关于它的记忆会留下很久很久,直到年轻人不再年轻,直到年轻人老到只剩三颗牙齿,直到年轻人老到开始忘记鳄鱼和天使之间的区别,直到年轻人老到看见每个旅行者宿命中的终点的那天。而我,在今天夜里,睡觉的地方和鳄鱼们愉快的栖身之所和圣山在月光下隔水相望,这让我有种喜剧和悲剧交替上升的奇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