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在村庄等到了一艘去圣山的送食物的船,船上装满米,黄豆,薯和西葫芦,我跟着船夫穿过了两个河湾。
在第二个河湾的转角有一个很小的岛屿,或是说是一块纯白的巨大的石块,高高的立在水中,突出水面,巨石的顶端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白扁嘴鹤,这些鸟平时生活在靠近沼泽或湿地中。石块水下的部分长满青苔,石块壁上布满了死去的贝壳,张开它们的壳,露出壳里面干枯死亡的银白色,反射清晨柔和的阳光。
一只装满鸽子的小木船和我们在巨石下经过,开船的男人是个秃头,光着上身,穿着蓝白格子短裤,扁嘴鹤们乌黑的眼镜看着笼中的鸽子。
水流在石头周围的河湾中渐渐变得缓慢,清澈,有一群鲤鱼一直围着我的小船,它们的鳞片闪着光,它们翻身时,我看到水面下它们白色的肚皮和矫捷闪亮的眼睛。
船夫回头了,他靠在一麻袋薯和两麻袋黄豆上。
“到了”,他指着东面说。
一只小扁嘴鹤从巨石上飞下,钻入水中。河湾东面的转角从远处到近处是一片深灰浅灰到绿色到清澈的混合,尽头是一个很小的突出的半岛,旁边还有一点点很窄的沙滩,长满树木,有两缕青烟从岛上升起,悠长的就像一段快要静止的时光。
我拍拍大鸟的背,说,“大鸟老兄,圣山在那里。”
扁嘴鹤从水底钻出,叼了一条小鲤鱼,昂头,吞下去,鲤鱼的银色肚皮闪耀了一瞬间。
“它最后的一眼也是阳光吗,大鸟老兄?是啊,一切都有灵性,扁嘴鹤,鲤鱼,死去的贝壳,你,还有我自己。”我又说。
我,大鸟,和米,黄豆,薯和西葫芦一起到达圣山,码头边已经停了十几条小货船。
一只黑色的水獭躺在码头边一段被淹死的橡胶树干上晒太阳,扭动它的身体。
码头边是一个小土丘,一条碎石子铺的道路直到上面。碎石子路两边长着嘉宝果树,一些黑色的熟了,一些还是青色的,我摘了几个熟透的放在嘴里,一面嚼一面顺着碎石子路走上去。
尽头是一座矮小的石塔,塔顶上有一个的木头雕刻的大狨猴。石塔的周围也站着几十个粗犷的木头雕刻,大多雕像是狨猴,也有人,有猪,还有一个矮小的图腾柱,上面刻着鱼。很多木雕已经开始腐朽,放在中心的年代比较久远的木雕已经腐烂的只剩下黑色的木桩,上面长满青苔,野草和白色的菌类。
“大鸟老兄,我读到的书上说,丛林中很多部落的祖先相信再生转世,死去后转世可能成为丛林中的动物,比如可能会成为一只狨猴,聚集祖先的灵气,躲在树叶后面。圣山,无所不知的圣山上的圣人难道就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狨猴?”我看着塔顶说。看到了圣山,不知不觉话也多了。
我摸着一个面孔被去掉一半的狨猴,它的头上有一条裂开的裂口,裂开到它的腿,几乎快要裂成两半。我用手指拂去狨猴头顶的泥土,对大鸟说,“你知不知到我们中国人,很多中国人,和林中的部落一样,也相信前世和今身的轮回?”
“那是什么意思?”,我继续说,走近一个一个矮小的男人木头雕像,他右手拿刀,左手抓着一只巨大的豹子,双脚踩在一只巨大的鳄鱼背上,“简单地说,就是,我今身遇到的每一样生命,都在前世某个时间和我遇见过。”
“比如你,前世可能是我的邻居,在我少年的时候告诉我世界的故事,自己老的时候只剩了三颗牙齿,给我留下一个蓝色的村庄,所以今生才遇见我,很乖的听我说话,陪着我去那个地方,做完你想做完的事。”
男人木头雕像的眼睛上长满青苔,这是一个部落的勇士,一个酋长,一个活人,一个传说,还是一个已经在某个角落里老去的痴呆的旅行者。
旱季的雨,一滴一滴,又开始从天空落下。
立在路左边的一个木牌,做成了箭头的样子,指着另一条小土路,沿着土丘继续向上,是一片树林。我顺着小土路往土丘上走,土丘后面是什么,无法看到。走了大概三分钟,开始听到人群的对话声和节奏强烈的音乐,比雕像所在的草地似乎是热闹的多了。
土路的尽头是一小片修剪过的草坪,草坪的另一边是一片黄色土墙,土墙的顶被修成高低不平的波浪,墙上贴满菱形彩色的瓷砖,红色,深绿,白色,棕色,蓝色,橙色。墙根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只是稀稀拉拉的长出十几根柔弱的植物,开了七八朵鲜红色的花。有一个光着上身的小女孩和一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坐在土墙的前面玩泥巴,他们用泥巴搭了一个大房子,房子门前的院子里插满短小的树枝。小女孩说话指挥,小男孩低头拿着树枝泥巴干活,这就是整个世界从创造那一刻开始直到天空塌陷那一刻的社会的分工。
他们抬头,朝我笑笑。我向他们招招手,绕过墙。
墙后面是一片小的土广场,四周有五个矮房子,房子后是树林,布局像一个极小的简陋村落,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其中一个小矮房子是个很小的小吃店或是个简陋的酒吧,音乐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土场四周歪歪扭扭的放了七条木头桌子和十几个木头长凳,上面东倒西歪的坐着十几个人,有年轻的,有年龄大的,手里拿着一卷烟卷或是一杯啤酒,吸两口,吐出的烟就像香草海秋季的大雾一样浓密。
我找了一条木头桌子坐下,我身边有一个倒着的花盆,花盆底超上,底上有一个洞。我身边坐着一个长着短卷黑头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烟卷最后剩下的一小截,他吸了一口,把抽剩下的烟头放在花盆底上的洞,松手,烟头掉入花盘,花盘底上的洞里冒出一缕青烟,他眯着眼,烟对着花盆底吐出,烟在花盆底上滚动,飘来,带着浓浓的大麻的味道。
“我的朋友,这里的音乐真不错”,他对我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在这里,我今天要画幅画。”
我点头,其实我不是真的在乎他想做什么,我更想知道我自己是否在对的地方,不过,我还是问了,“你想画什么?”
“一棵在黑夜中枯萎死去的松树下的黑色山羊和它身边的印第安人。”
“在这个丛林里我见过无数活着的树,还没有看到有山羊生活在死掉的松树下。”
“那正是我要画的原因,在我大脑里,”他指了一下眼前,用手指在自己眼前画了一个圈,又指了一下自己的前额,他的棕色的前额有三条清晰的皱纹,“在这里,就浮现在我眼前,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现在这个腐烂的松树和黑色山羊在黑夜里更加清晰。”
“听上去有点像戈雅(FRANCISCO JOSéDE GOYA),我几个月前在欧洲看过他的两幅画。”
“戈雅是谁?”
“一个西班牙的画家,二百年前,他画过很多黑色的画(BLACK PAINTINGS)。”
“我恨画家,”他狠狠地吐了一口粘稠的唾沫到地上,“我恨西班牙,现在我要画画。”
于是他的头就垂下来,像是我突然就变得不存在一样。
一只毛发粗糙眼神惺忪的狗跑到我身边的草地,翘起后腿,它的头上粘着一根枯草,开始大便。
一个大概二十岁的男孩走来,他穿着一套红色迈阿密热火队的球衣。他右手握着一瓶啤酒,兴冲冲地走来,他步伐很快,撞到了土场旁边放芒果片的木板,旁边立刻响起男人们的咒骂声。他走近,我看到他左手握着两支铅笔。
“嗨,我的朋友,你有AAA-STON吗?”他双眼无神,身上的气味好像刚从伏特加的酒桶里出来。
“什么是AAA-STON?但是,这里是圣山吗?”我问,这次我想在他头垂下前问问题。
“圣山,这里就是圣山啊。”
“那么你们都是船夫吗?”
“船夫,船夫,是啊。不过我真的只需要一点点的AAA-STON.哪里可以买到AAA-STON?”
“我不知道。但是,你有见过听说过一个蓝色的,”我讨厌这种对话的方式,就像是一场糟糕的篮球赛。
“朋友,你知道,我正在绝望的寻找AAA-STON,我的朋友,一点点的AAA-STON,一点点的AAA-STON,我太需要AAA-STON了。”他自言自语,又很快的走开。
他走开了,我不知道AAA-STON是什么。他没兴趣听我说完蓝色的村庄。
那只头上粘着一根枯草的狗拉完了大便,走到我坐的位置旁边,趴下,开始睡觉。它的尾巴搭在我的鞋上,毛弄得我脚腕有点痒。
音乐中的鼓声响起,嘟,嘟,嘟……嘟……
我看到左边的桌子上放着两张破旧海报,第一张海报上画着一个拿着冲锋枪的男人,披肩长发,有着愤怒的面孔,旁边写用黑色写了几个字,“TECNICO IMMORTAL,时间5月”。第二张海报上写着英文,“本周电影:我们保持沉默的权利(OUR RIGHT TO REMAIN SILENT),电影制作人因内斯塔·卡培拉,关于所有亚马逊流域丛林中自1950年后的集会,示威,抗争,拘捕和立法”。桌子边的大木凳子上,坐着的一个老人低着头昏睡在阳光下,他的烟卷灭掉了。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用力的吸了一口,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吸到,于是低头在音乐声中重新开始睡去。另外一个长发男人在他身边,他盘腿而坐,肚子上的肥肉层层叠叠,左手伸出拿啤酒,右手伸出拿着一根大烟卷,眼睛呆滞地盯着土场的东边,像一尊正在安城破旧寺庙中混乱的大佛。
土场东边有两棵树,第一棵树没有树叶,树干上挂着一个破旧的,腐烂的,褐色的木头的冲浪板。有两个矮一点的树枝上支起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独木舟,船桨悬挂在舟尾,舟身上写着一个白色的英文单词“CRUNCH”;树顶的三个分叉中,竖立着一个木做的星球,星球周边挂着一圈木头的环。第二棵树的树枝几乎被砍光,只留下一个粗大的两米高的木柱,木柱下是一个小木板,上面放着香蕉和橙子。木柱边靠着一个高大的木头雕刻,雕刻的是一个人站在层层酒桶堆成的废墟上,左手拿着一根粗大的烟,右手握住一把吉他,他的身边开满一束巨大的柔弱的红色的花,花中央是一束的枯萎细长的灰色蘑菇,扭曲,干枯。他眼神迷茫,穿不透旱季云层另一面遥远的阳光。他脚下的酒桶上刻着几个歪歪的字,模糊不清,我走过去,弯腰下去读:
“GRANDIOSO MONTE SANTO(圣山)”。
酒桶前竖着一块小木板,写着三排字:
“圣山的法则:
1.只身前来,把你的女人留在家里。
2.此处不准快速行走,跑动,大声喊叫。”
过了一会,土场边的简陋酒吧里走出三个印第安人,光着上身穿着草扎的裙子,胸前画着粗犷的射手座纹身,一个黑色弯曲的螺旋,被一根箭穿过。他们背着现代的电吉他,走到土场中间。一个乐队,一首清晰,忘却,放松,刺穿空间的电子音乐,和卷舌头南美口音的英文歌声,“SUNSHINE SUNSHINE REGGAE.DON'T WORRY DON'T HURRY TAKE IT EASY.SUNSHINE SUNSHINE REGGAE.LET THE GOOD VIBES GET A LOT STRONGER……”
一个二十五六的男人从凳子上站起,嘴里叼着烟卷,走到土场中央,开始随着歌声跳动,他的短裤几乎快要掉到了脐盖下面,露出里面的花内裤。他随着歌声的节奏翻了几个跟斗,摔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我看到简陋酒吧旁边的树丛里建了一个泥巴做的矮屋,黄色的泥巴墙上刷了绿漆,刷的很粗糙,有的地方地方绿,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泥巴的黄色。屋的正面是三面红色框架的窗户,都用木棍分成四个小格。屋顶是干草做的,上面长满了矮小的黄色植物。屋前面是一排矮木柱和两棵高大直立的椰子树。
我想四处走走,就带着大鸟走过去。
矮屋门前的树丛里立起了一个简单的灰色石头炉子,一个三十多多岁的男人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运动T恤短裤,头发粗糙,长发披肩,正在专心的烤薄煎饼包蜂蜜和香蕉。他抬头,我低头,对视了彼此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继续烤薄煎饼,我抬头继续走向矮泥巴屋。
四个男人正在矮泥巴屋的门前排队。门前有个木牌,上面写,“VENDER-SE(卖)”,泥巴屋的窗前成列几样器具:磨碎大麻叶子的小盒子,木质的烟斗,卷烟纸,小块的巧克力,烟草,火柴。
我也排队走进去。屋里比外面暗很多,卖东西的是个戴着墨镜的老头,胡子头发都是花白,手里拿着一瓶ANTARCTICA啤酒,坐在个高木柜后面。我不知道他坐在泥巴屋里戴墨镜是为了看什么,还是为了什么都不看。
“喂,鸡不要放进来。”老头指着我身后的彩色大鸟说。
“喔,它不是鸡,它是我朋友。”我说,不过我猜可能我的大鸟老兄一直想做的就是只公鸡。
“是不是鸡都没关系,动物都赶出去,狗啊,羊啊,猪啊,马啊,鸡啊,拉出的都是屎,你们这些混蛋都只顾着自己玩,我每天都的做清洁。”
我只有牵出了大鸟,又自己转身进了矮泥巴屋。
“外乡人,来这里做什么?想要哪种?”老头给了我一张菜单,上面画满了不同的大麻叶子。
“只是经过这里,问路,找个地方,”我说,我看着不同形状的叶子感到无从选择。
“经过,找个地方,经过,去其它地方,经过,经过,我年轻的时候,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好像这里对你们那些混蛋来说还不够好一样。”老头于是又拿出一包叫X-KC的叶子,他说这是自己种的,无论我从哪里来,无论我想找的地方多遥远,这都可以让每个正在寻找的人高兴。
我并不处在非常想抽这些叶子的情绪里,不过最后我还是买了,大概是老头和他的墨镜还有“让每个正在寻找的人高兴”这句话让我有了一种近似迷信的选择。我拿了一包烟叶一包卷烟纸一小袋X-KC叶子,出了泥巴屋,就在屋前找了个木桩靠着卷了一根。
从小土场传来的歌声又变了,这次一切都遥远了,带着生硬对比鲜明的节奏,混合了阳光,乌云和传说远古最生硬黑暗的时代。
一个上身穿了一件绿色的短袖的年轻人站在木屋的窗前,他留着大络腮胡子,显得脸很瘦,头上戴着圆边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的头发扎成一条一条的辫子,好像很长时间没洗过的样子,上面沾了些灰尘。他拿着一杯甘蔗酒,看着我微笑。
我不喜欢人无缘无故向我微笑,我想打断它。
“这里就是圣山?”我问年轻人。
“是……啊……”年轻人缓缓地说。他一边说,一边吐出烟,“北……方……的……光(NORTHERN LIGHTS,叶子的一种),”他缓缓地继续说,吐出嘴里的一口烟。
“圣山是这个酒吧的名字?”我继续问。
“是啊。”年轻人点头。他吐出的烟弥漫在他面前,穿入他的络腮胡子,又穿出来,弥漫开,巨大的就像笼罩了整个世界。
旁边有个用托盘托着瓶装BRAHMA啤酒和ANTARCTICA啤酒的女孩子走来,她扎了一个麻花辫,翘翘的鼻子。她的胸很大,T恤很紧身,短裤很短,露出腿上健康棕色的皮肤。
“嗨,一杯甘蔗酒,”我说。
“一杯BRAHMA。”年轻人的烟终于吐完了。
少女点头,转身,走动的时候,T恤下紧紧包住的大胸上下颤动。
我点了我的烟卷,靠着木桩吸了一口,我的烟卷包的太严实,又用力吸了两口烟才进来。
年轻人看着少女的背影说,“叶子使时间变慢,有时候甚至给人勇气,力量和灵感,她走得很慢。”
“你们都是船夫吗?你在哪段河道航行?”我问。
“我有船,独自航行,不过我其实是个猎人,猴子,鳄鱼,豹子,我什么都抓,我卖他们的皮。”
我不太感觉他的眼睛像个猎人,它们有点浑浊,我保留了一种在上海的玻璃窗后生长出的毫无由来的怀疑,“那么你从这里的烟雾中找到下次猎杀鳄鱼和豹子的地方?”
“不,在这里,我寻找到我自己的神,他和我说话。”年轻人再次吐一口烟,又看了眼阳光。
这次轮到我对他微笑了,我又抽了一口,“我深信不疑,两根X-KC叶子加一杯甘蔗酒,你可以看见任何东西。”
年轻人拿起烟卷大笑了,“外乡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概和你一样,寻找,寻找一个地方,一个丛林里的蓝色村庄。”
“喔,丛林里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从未听说过。不过我航行的时候倒是见过一些蓝色的房子。”
“整个村庄都是蓝色的?”
“那没有,只是偶尔可以看见有些村庄里有单独的一两个刷蓝色油漆的房子。整个村庄都是蓝色,那个地方会是个什么样子,感觉很安静。”年轻人用食指弹掉烟灰。
“我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是蓝色的。你的神和你对话时又是什么样子?”
“光亮,漫长,没有尽头的漫长。”
一个光头男人光着上身,抗着一把锹,走过来,弯腰,开始试图铲断小屋门前那棵高大直立椰子树的树根。光头男人背上刻着一个巨大青色拉伸的十字架,古典,镂空的那种,他铲断每截椰子树根的时候十字架随着他身后的肌肉扭曲,就像背负着一个遗迹的模糊痕迹。他铲的时候抛起许多泥土,我看到椰子树下有一棵很像刚发芽的小树一样的瘦弱植物也被连根铲起,和泥土一起抛在我脚边,它细小的叶子搭在我的鞋上。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我感觉这棵出生在高大椰子树下还从未见过阳光的植物和几个月前坐在上海商业楼里玻璃窗后的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于是我弯腰,捡起了它,捏了点泥巴在它的根上,收到了自己短裤口袋里。
我喝完杯中最后一滴甘蔗酒,告别了年轻人,拿着烟卷牵着大鸟走入简陋酒吧旁边的树丛里。
树丛中间有一棵高大枝叶茂密的树,向上直达阳光直射的地方,紧贴着粗大的树干有一个绳梯,我抬头,绳梯的顶端被树叶遮住了。
树干边架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的绘画色彩很简单,只有黑色白色。画的是一个的城市的废墟,还没有被毁坏的房屋里透出模糊的灯光。废墟里开满一片挺直高大的向日葵,城市的天空是一片灰色,没有云,没有太阳,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空中一个站立的裸体女人,突出的厚嘴唇,乳房巨大,张开了双腿,伸出两片翅膀,翅膀是的两片枯萎的树叶,遮盖住了一大半天空。
我吸了一口烟卷,又吐出烟,盯着那个裸体女人看了一会。我想我应该告诉郑佛爷,原来隐藏在这个世界混乱角落的丛林圣山,和安城大学宿舍第六层厕所木门的背后一样,也有人在画画纪念王小波。
这里是丛林中四散隐藏在各个角落点点滴滴放纵的原始欲望累积起来的一面,在这里丛林中的想象力无所顾忌的释放,像风一样旋转四散。我慢慢对着木板吐出烟,透过烟,我看到年青的三牙叔也坐在在歌声中广场上的木凳上,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强健的肌肉,带着青春的笑容,不过容貌依旧猥琐,他也拿着一根X-KC叶子烟卷,隐藏在圣山名字后某个突兀的角落,吞云吐雾。他张开嘴,笑,年轻的三牙叔有更多的牙齿。
我用踩灭了烟卷,把烟头埋在土里又倒了点水,就顺着绳梯往身边粗大树干的顶端爬,绳梯的顶端在树枝间用绳子固定了十几条片小小的木板,四根树枝撑起一个小草棚,做了一个简陋的树屋。
我站在树屋里,很小的雨带着阳光和下午的风吹过河湾,那些阳光尝起来就像芒果冰淇淋,柔软芬芳,开始融化,从舌头上的味蕾传到每个角落。
穿过树的顶端,我看到在酒吧的树林后面有个教堂,纯白的墙,教堂顶上竖立三个高大的纯白十字架,一个高,两个低,阳光从云的缝隙里射到纯白色的十字架上,交错在一个平面上,一瞬间,我有种错觉,这三个伸向天空的巨大白色十字架并不是竖立在教堂上,而是和云一样悬挂在天空中的,它们都是云的一部分,都来自树林尽头天空色彩变幻的地方。
于是那些细雨开始在阳光下静止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向东边的尽头望去,树林的尽头,是河湾,河湾的尽头,是一片森林,森林的尽头在远方,是另一个河湾。
我向南边的尽头望去,树林的尽头,是河湾,河湾的尽头,是一片森林,森林的尽头在远方,是另一个河湾。
我向西边的尽头望去,树林的尽头,是河湾,河湾的尽头,是一片森林,森林的尽头在远方,是另一个河湾。
我向北边的尽头望去,树林的尽头,是河湾,河湾的尽头,是一片森林,森林的尽头在远方,是另一个河湾。
我处在层层树林顶端的茂密枝叶与河湾的包围之中,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蓝色的村庄,不知道在哪里。
我看到一个人影慢慢走来,但是他的脚没有动,就在云层的顶端慢慢的飘动,他的脸和三牙叔一模一样。他的身后,是一个很小的蓝色的村庄。
我看到有片白云飘来,遮住了阳光。
三牙叔和那个很小的蓝色村庄就开始在白云后随着风飘远。后来那些变幻的云层遮住他的脸,我就不再确定那里走来的到底是不是他。白云的轮廓变亮,再又变暗,变得模糊,蔓延,无限增大,遮住整个雨林与河湾的轮廓。我看到水面上一阵风吹过,我听到水里的鱼吐出气泡,然后听到气泡慢慢升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