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北京青春(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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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云间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冯思源正在打电话。听到脚步声,他只是转过目光瞄了云间一眼,继续对着电话连声道歉,语气平和诚恳,脸上却是一副凝重严肃的神情,嘴边的法令纹似乎更深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在旁边书柜的玻璃门上。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嘶嘶作响。云间站在办公桌对面默默等着,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以前做土匪的?”冯思源挂断电话,劈头问道。云间知道他说的是丁戎的事,跟他动手有什么后果,他心里清楚,没打算辩解。

“居然把人往过路的车上撞。幸亏没出事。”冯思源滑动转椅往后靠,抬眼看着云间,目光严厉,“他要退出后续活动,不干了。下午他会参加一个发布会,你去道歉。至于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我只看结果。”

云间微微抬了抬眉毛,没说话。

“你是做土匪公关做惯了吧?再惹麻烦耽误事,你就专职当司机吧。”冯思源扫了他一眼,转向桌上的显示屏,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不服气也没用。机会我给你了。你要是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把自己赎回去。”

“明白了。”云间点头,转身往外走,却听到冯思源在身后敲了敲桌子,又停下来,转过身。

“饮料公司的深度报道出来了。萧颂果然没有手下留情。听说他前几天还去杭州调查了一番。”冯思源皱了皱眉,看着云间,“你探探口风,看他准备写什么。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劝劝他,别老盯着郑铁山,忙点别的去。”

云间一阵错愕,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豁然。“这事我恐怕做不了。萧颂是个理想主义者,有自己的原则。我左右不了他。”

“理想主义者?那种东西从学校出来后最多能维持两年。”冯思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云间摇头。“萧颂不一样。”

“那要看你怎么做。”冯思源翻开键盘旁边的活页笔记本,“总之,郑铁山是我们的大客户,萧颂写他也好,别人写他也好,你都得去公关。监控他的负面新闻是你的工作。我没打算真的花那么多钱雇一个司机,还脾气臭、架子大。”说着重新靠向椅背,望着云间,露出一贯的平静温和的微笑。“行了,去忙吧。”

下午的发布会是一个原创歌手的新专辑发布会。云间到达会场的时候,活动还有半小时才开始。丁戎是歌手的朋友,作为对谈嘉宾出席,正在休息室里接受一个女记者的采访。云间敲了敲玻璃门。丁戎转头瞄了一眼,略显轻蔑地笑了笑,示意女记者暂停,朝云间招了下手。云间推门进去,侧身避让出门的女记者,看见她的胸牌上写着某时尚杂志。

“那个记者不会是你女朋友吧?”听了云间的道歉,丁戎靠着沙发伸直腿。见云间没说话,讪笑一声,“既然不是,那你是打抱不平?”

云间抿了抿嘴唇,笔直站着。

“那我可真冤。”丁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她那么主动,我也不过就是觉得却之不恭。再说,她也没有不乐意啊。”

身体里那团怒火再次燃起,云间不自觉吸一口气,感觉耳后冒了些汗。

“你不信?上午她又主动打电话来了,说是要向我道歉,还求我带她去别墅的聚会。一会儿她就来了。”丁戎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云间僵硬地站着,感觉后颈有些刺痒,一股紧张感从脊背慢慢扩散。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丁戎挑衅地看着云间,“你猜对了。就是那么回事。凡事总有代价。他们杂志社能把她派来,也是走这条路。她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我就喜欢这样的女记者,懂事,有分寸,喝点酒比夜店公主还主动……”他话音未落,颧骨上就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往后一仰,越过沙发靠背,仰面摔在地上。

云间满眼怒火,冲上来,单膝抵住他的胸口,抓着他的领口,再次挥起拳头。

“云间!”是宣宜的声音。

云间转过头,看见宣宜站在门口,一脸惊慌。旁边还有孔嘉和刚才那个女记者。云间慢慢放下拳头,松开丁戎,起身往外走。丁戎立刻爬起来,一把抄过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向云间。云间只听见宣宜惊呼一声,接着后脑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

宣宜推门冲进来,扶起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满手都是血。她一下哭出声。云间忍痛冲她笑了笑,摆摆手,挣扎着站起来。

丁戎本来有些惊慌,见他还能站起来,又立刻神气起来。“什么玩意儿!居然敢打我。”他摸了摸颧骨,向地上啐了一口,“回去告诉冯思源,这事没完。活动讲座一概取消,其他人也不会参加。”

旁边的孔嘉怒不可遏,向前一步,嗤笑一声。“你背后偷袭,还恶人先告状。幸好,刚才的情形我们同事都拍下来了。”说着指了指门口那个女记者,“你最好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相安无事。要不我就把视频放上网,让你那些粉丝看看你的猥琐摸样。”

丁戎顿时噎住了,瞪了孔嘉一眼,甩开门走了。

从急诊室出来沿着走廊往外走,云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往旁边探出手。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宣宜另一只手抱着装药的塑料袋,抬头冲他微笑,接着四下张望了一下,指了指走廊外侧的长椅。“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长椅上落着几片白杨树叶。宣宜伸手拂去,扶着云间坐下,抬眼看着他头上缠绕的纱布。“这两天会有点晕。尽量躺着,要不容易吐。”她说。

云间点点头。伤口不算严重,但后脑勺的头发剃了大半,这两个月都得戴着帽子。

两个人隔着塑料袋,默然坐着。院子里明亮安静。沿着长廊的白杨树落了一半的叶子。冬日的阳光穿过枝叶,在石板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云间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过了一会儿,宣宜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明天还得来打针。药已经拿了,都在袋子里。注射室在门诊楼后面的平房里。”抬手向左边指了指,语气像个护士。迟疑了一下,又说,“有人陪你来吗?你容易晕。”

“有个室友。”云间说。

“哦。”宣宜轻声说,交握双手,放在膝盖的牛仔裤上。

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卵石路那边过来,向对面的花岗岩石凳走去。戴着毛绒帽子的女孩低声笑着,坐到男孩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套着米色雪地靴的细腿轻轻晃着。男孩似乎有些难为情,抬头向这边瞥了一眼。云间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后面的走廊上不时有人走过,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宣宜低着头,出神地望着石板地面。阳光从斜后方照过来,落在她的长发上,耳边几根逸出的发丝被阳光映得犹如透明的。云间靠着椅背望着她的侧脸,回想起长久以来折磨他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觉肋骨下那颗裹在硬茧里的心,正变得绵软虚弱。

“头还疼吗?”宣宜忽然问道。

“不疼。”他脱口而出。

“你住哪儿?”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天通苑。”

“居然就在……还以为你给自己挖个洞躲起来了。”宣宜露出酸楚的微笑,“一直在那里吗?”

云间摇头。“一直到处搬。”

宣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我送你回去吧。”过了一会儿,她转头说道。

“不用。我自己能行。”云间直起身,想到那个凌乱的小房间,心里莫名紧张。

“我下午没事。”宣宜仿佛没听到,扶着他站起来,拿起长椅上的塑料袋。“要是在路上晕倒就麻烦了。”

房子的大门敞开着。云间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宣宜微微愣了愣。里面只能看到一条狭窄昏暗的过道。过道两侧是一排挂着锁的小门,门边放着电脑桌、塑料凳子和电饭煲之类的杂物,地上拖着交错缠绕的电线和插线板。过道尽头有一扇钉了木条的窗户,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阴影。

“左边倒数第二间。”云间抬了抬手,低声说。

房间的门虚掩着,云间推门进去的时候,聂非正坐在床边,埋头在电脑桌前做题。

“你怎么了?”聂非抬头看到他头上的纱布,吃了一惊,起身过来扶他。

“不小心撞到了脑袋。”云间笑了笑,在床尾坐下来,转过头望向宣宜。

聂非略感意外,尴尬地冲宣宜点头微笑。“我暂时住在这儿。”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宣宜腼腆微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你们坐着。”聂非抬手挠了挠头,拿起门边的水壶,侧身往外走,“我去烧壶水。”

窗边的电脑桌上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塑料餐盒和开了封的方便面。宣宜随手收好书,放下装药的塑料袋,下意识环顾四周。房间大约十平米,有些零乱。单人床紧挨着桌子靠墙放着。掀开半边的灰色棉被上,扔着几件换下来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宣宜看了一眼床尾地上的被褥,避开视线。

“那是我平常睡觉的地方。”云间拉下拉链脱下羽绒服,平视宣宜,笑容有些生硬。“他叫聂非。前阵子出了车祸,还没完全好。”说着低头去脱鞋子,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向前栽倒。

宣宜一把扶住他,蹲下来,帮他解开鞋带,脱下帆布鞋,顺手拍了拍牛仔裤裤脚上的泥土。云间转开目光,挪动身体,往后躺下来。

“慢一点。要侧躺着。”宣宜伸手护着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上,然后收拾了床上的脏衣服,拉过棉被,一直拉到他的脖子上,顺手抚了抚。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灰色棉被上。房间里一片静谧。云间望着映在天花板上的光影,眼角余光瞥见宣宜低着头坐在床边。他看得出她欲言又止。想到她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他感觉肋骨一阵压迫,仿佛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庞然大物坐在他的胸口。

“你回去吧。”他闭上眼睛,“我没事……我想睡会儿。”

宣宜低头望着水泥地面。桌子下有个塑料收纳箱,胡乱塞着衣物。一件黑色运动衫的袖子半挂在箱口。“云间,为什么?”沉默许久,她低声说。

云间闭着眼睛,隔着眼睑感觉到阳光有些刺眼。忽然想起那时躲在教室窗户外面,抬头望着蓝得耀眼的天空,他就已经预见到今天这一幕。他难以理解这段时间自己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

“对不起……”他慢慢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嘶哑,“昨天我太过分了。你就当我昏了头吧。”说着苦笑一声,“被砸了一下也不是没好处。清醒了。”

漫长的沉默。

宣宜仰起下巴,深吸一口气。“云间,我知道我骗不了你,也骗不了自己。那你呢?”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反射出洁净的光芒。云间望着她,感到后脑的伤口一阵刺痛,然后是胳膊,一直到指尖。某种欲罢不能的渴望转瞬间变成蔓延全身的剧痛,几乎令他精疲力竭。

“我真的要睡了。你回去吧。”他说,再次闭上眼睛。

宣宜转过头。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可以望见前面红砖矮楼旁的巨大烟囱。一道白烟斜着向北飘散。阳光照亮每一缕烟,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垂下眼帘,手指触摸到晒得微热的棉被,发觉有些事终究徒劳无功。

她想起大二暑假和云间一起回内蒙古赤峰,坐在那个开满白色槐花的院子里,和云间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正值夏日漫长的黄昏,夕阳停在槐树枝叶间,长长的余晖照进院子,松木桌上的瓷碗闪着光。她坐在云间身边,心里一片安宁,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也属于这个有家有爱的世界。那个湿漉漉的海边小镇,带着咸味的冰凉海风,以及无法为她活下去的母亲——这一切终于像那里的海岸线一样淡去。没想到,到头来,原来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回头看着云间,视线滑过他颤抖的睫毛、陡峭的鼻梁、抿紧的嘴唇。这张四年来令她魂牵梦绕的脸庞,如此陌生而冷酷。她无声无息地落泪,站起来,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