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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走进城管院子,看到那个不锈钢大笼子的时候,云间不由得一阵眩晕,趔趄了一下。昏暗的白炽灯下,聂非蜷缩成一团,蹲在敞篷小货车车斗上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冲云间咧嘴一笑,脸上还有几道血印。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撕开胸口蹿出来,几乎让云间晕阙。他一把甩掉手里的罚款单,冲过去。

“罚了多少钱?”从院子里出来,聂非问道。

云间没理会,跨过人行道旁的绿化带,向左张望,抬手拦车。空气冷冽,昏暗的马路上不时有重型卡车隆隆而过,没有看到出租车。

“我一下午没吃东西了。”聂非笑着走过来,“想吃碗热腾腾的拉面。”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家亮着招牌灯的简陋拉面馆。云间皱眉回过头,哑然失笑。那股怒火烧得太旺,后脑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行了行了,生什么气。吃碗面暖和暖和。”聂非把云间往前推了一下,露出一脸明亮开朗的笑容。

聂非胃口很好,一口气吃完一大碗拉面,又要了一碗,还点了十串羊肉。拉面店里又热又闷,弥漫着一股牛肉、汗臭和香烟混合的气味。靠墙的窄桌旁坐着几个卡车司机模样的年轻人,一边呼呼地吸着面条,一边往桌上的一次性纸杯里弹烟灰。云间背朝门口坐着,只喝了点汤,就放下筷子。门口不时有人进出,两片军绿色厚棉帘子不时被掀开,冷风扫进来,带来一阵短暂的寒意。

“罚了多少钱?”聂非从铁签上咬下一块羊肉,随口问道。明亮的灯光下,他左脸的两道血印触目惊心。

云间靠着塑料椅,瞥了他一眼。“快考试了吧?”

聂非点点头,伸手拨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三个星期。”他喝了一大口汤,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问,“罚了多少?”

云间在身上摸了摸,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半包纸巾扔给他。“什么时候开始摆地摊的?你不是做家教吗?”

聂非拿纸巾胡乱擦了擦嘴,一不小心蹭到伤口,龇着牙直吸气。“摆了两个星期了。那个家长听说我是延期生,把我辞了。”他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到桌上,又问,“罚了多少?三百?”

云间没回答。“快考试了就好好复习。把毕业证拿到了,赶紧找个正经工作。”

“问你多少钱!”聂非一拍桌子,瞪眼看着云间。

“一千。”云间说,“你被关了多久?”

“简直是强盗。半个月白干了。”聂非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拿起一串羊肉,“下个月还你。”扭头冲店堂里面喊,“老板,再来十串羊肉,一瓶二锅头。”

“喝什么酒!”云间举手朝店堂里面挥了一下,看了聂非一眼,又迟疑地放下来,“明天去学校上自习吧。这段时间别打工了。”

穿着短袖T恤的中年老板从店堂里慢吞吞走出来,往桌上放了瓶二锅头,眼都没抬又走回去。聂非往纸杯里倒酒,推了一杯到云间面前,端起另一杯一口喝了大半。云间看了一眼杯子,没碰。

“差点忘了。你的伤还没好。”聂非把杯子拨到自己面前,笑容带着歉意,迟疑了一下,说,“前天……你女朋友?”见云间摇头,他略微诧异,握着杯子微笑,“是吗?不过我看得出……”

“快点吃完回家。”云间打断他,语气冷淡,“明天早点起来去图书馆占位置。”转头望向挂在收银台对面墙上的电视。

“算了吧。”聂非放下杯子,苦笑着摇头,“反正过不了。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打算一辈子做家教、摆地摊?”云间气不打一处来。后脑一阵钝痛,他伸手拉了拉头上的针织帽,语气缓和下来,“没问题的。准备了一年多,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哪能这时候放弃。”

门口的厚棉帘子掀开又放下,凛冽的寒风卷进来。一个穿着军大衣、貌似保安的年轻人走进来,在过道那边的桌旁坐下。聂非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一口,望着门口。“今天我碰到了大学时的女朋友。”他神情有些尴尬,“我蹲在地铁口的分流栏杆边。她拿了个发卡问我多少钱。旁边还站着她的现任男友。然后她就扔下发卡,装作不认识我,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我还以为是我出现幻觉了。是不是很好笑?”说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云间抬眼瞥了瞥他。他在流泪,眼睛却被笑容挤成一条缝。云间转头望着过道那边。那几个卡车司机已经走了,呛人的烟味渐渐散去,店堂里面飘来阵阵暖乎乎的湿气。空气更加闷热了。

聂非蹭了下眼泪,抽出一张纸巾,大声擤鼻涕,引得过道对面那个保安直皱眉头。“也不怪她。我有什么资格谈这个。”他长呼一口气,沉默片刻,慢慢说道,“云间,我也会想为什么。每次想出来的原因都不太一样。不过最根本的还是穷。因为很穷,所以更穷。大一大二的时候,同学都在玩游戏,我拼命打工养活自己。大三大四,大家都好好学习了,我一边打工一边玩游戏。等到大家都毕业上班了,我却一边打工一边补考。忙活五六年,到最后还是个高中生。真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一个人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睡不着时,云间也会忍不住想,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演变至此。悔恨和孤独总是让模糊的因果关系无限延伸,牵连过去的一切。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从十八岁带着家里仅有的六千块钱来到北京,他每天疲于奔命,四处打工,几乎把这个城市所有底层工作做了一遍。奋斗三年,最终却一夜归零。

“想那么多干吗。赶紧考完试,找个工作。”云间说。

聂非仰起头,露出苦笑。“还得瞒着家里人。骗他们说我毕业了,找了个很好的工作,和女朋友住在公司附近。”

老板拖着脚步走出来,把十串羊肉放在桌上的不锈钢盘子里,顺手收走空的拉面碗。云间抬头望着电视,想起自己从学校退学后就再没有回过家。同样的谎言他说了四年。唯一的不同是,他告诉父母,自己和宣宜分手了,一个人住在一套崭新的公寓里,每天走路十分钟去广告公司上班。

“最近忽然很想家。”聂非低下头,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羊肉串,“小时候在汉江上,最喜欢在渡船开到江心的时候跳下去。然后仰面望着天空,顺着江水漂啊漂,漂出几百米后开始往岸边游。”他抚摸着杯子,眼神空茫,“汉江太宽,每次游到离岸边三十米的时候,我就没力气了。可是早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拼命往前游。就这样,每次都有惊无险。不过想起来真是可怕。那时我也就十一二岁吧。”

云间靠着椅背望着聂非微笑。小时候在家乡那座浓烟滚滚的矿山,他最喜欢坐着运煤的滑轨车从山坡上冲下去。感觉就像一下被扔到空中。那时迎面而来的风,那种狂乱失控的感觉,至今依然触手可及,令他既兴奋又害怕。

聂非慢慢皱起眉头。“现在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最后三十米外挣扎。”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云间把手搁到桌上,抿了抿嘴唇。聂非低头沉默片刻,抓起二锅头瓶子,仰起脖子猛灌。云间伸手去抢,却被他挡开。

“你来之前,我在那个笼子里关了六个小时了。”聂非握着酒瓶,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笼子里本来关着一只白色大狗。他们抓住我,就把狗放出来,把我关进去。”说着侧过头笑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云间低下头,把手插到羽绒服口袋里,没看他。店堂里面的厨房似乎熄火了,那团暖乎乎的热气迅速逃逸。一个戴着护耳帽的年轻人提着打包的快餐盒穿过过道,掀开帘子走出去,户外冷冽的空气席卷而来。云间感觉后脑冷飕飕的,一种陌生的痛楚渐渐扩散。

“靠,我哭个屁。”聂非砰地把酒瓶放在桌上,蹭了蹭眼泪,拿起一串羊肉咬了一大口,“想让我哭,没门。”

聂非边笑边流泪,一串接一串吃羊肉,不时举起瓶子灌一口二锅头。云间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铁签,一直默默无言。那瓶二锅头喝空后,聂非已经醉得坐不直了。

从拉面馆出来,云间背着聂非,沿着昏暗的人行道往南走。寒冷的冬夜,惨淡的路灯。天通苑高层住宅楼的灯光在远处的夜色中漂浮。聂非很瘦,个子也不算高,但喝醉之后仿佛忽然变沉了。云间身材高大,背着他走了两站地还是气喘吁吁。空旷的马路上偶有渣土车驶过,扬起一片尘土。聂非趴在云间背上,醉醺醺地念叨着“没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间或还干呕几声。

云间一阵紧张,使劲晃了晃他,扭头冲他喊:“要吐吱个声。敢在我脖子里吐,就把你扔到路边。”聂非嘻嘻笑着,一只手垂下来,喃喃说“没门”。

第二天,云间给陆衡打了个电话,帮聂非在化妆品网站找了份分配订单、分拣货品的兼职。每周工作四个半天,工资基本够聂非日常生活。聂非踏实勤奋,陆衡倒是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