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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私会

甘昭秀是我外公的堂妹,我叫她姑婆。终身人民教师。

她漂亮,她的老公周克文更漂亮。两人走出去光彩夺目,几非世中人。他们的女儿周芳三岁、周珍三个月的时候,**********开始,河口掀起武斗狂潮,周克文上街买米,被造反派“联络站”抓住,捆到小黑楼里,毒打而死,姑婆找到“联络站”,才知道抓错了人,周克文一介书生,无党无派,并不是他们仇恨的保皇派“三红师”成员。武斗潮结束后,政府给周克文办了因公牺牲的待遇,承诺每月给周芳周珍三十元抚养费,直到十八岁,同时鼓励姑婆趁年轻改嫁,自谋婚姻出路。

姑婆嫁给了二轻局主任郭映生,紫脸膛,好人。姑婆带着周芳周珍,郭映生带着前妻的儿子郭远津,五口之家。

我外婆喜欢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见郭远津眼里就有一朵花。姑婆邻居家死了人,棺材停在门口,夏天,味大,也瘆人,郭远津不敢在家睡,外婆接他来我们家,和舅舅睡在一张竹床上,舅舅吃什么他吃什么,吃了像有一个月。他也不惦记回去。

郭远津大了,去南昌武警部队当兵,上级命令清理炸药仓库,他摸错了雷管,炸成残废军人,左手只剩下食指和拇指,人送外号“驳壳枪”。

郭远津大周芳三岁,姑婆想安排他们俩结婚,周芳不答应。郭远津有一回吃烧酒,吃多了拖菜刀杀周芳,把周芳赶得满地急走,全家人陪他玩老鹰捉小鸡。外婆请郭远津吃饭,郭远津坐到桌上就开始掉眼泪,外婆跟他说,第一你不能再吃酒了,吃多了容易想不开。第二你想娶周芳,你看上人家也要人家看上你,从小一起大的妹妹,你对她刀枪相向,没有这个道理。第三,天下飞的找不到,地上走的有的是,姑娘从来不断档你愁什么,你要再干这种事,你也别上我家来了。

郭远津后来娶了别的姑娘。逢姑婆姑公过生日,郭远津和周芳都到场,互相点头,问好,不深聊。

郭远津复员后分到河口烟草公司作采购员。他去昆明进香烟,完成单位额度之外,自己偷偷平价进烟,再高价卖给河口人。判了投机倒把罪,抓进牢里关了一年。放出来后一度精神萎靡,上街溜边走,躲熟人,外婆看见他,问他怎么不上我家里吃饭,坐牢坐傻了?不认得人了?他就笑。

今年郭远津51岁,已经从烟草公司退休,在福建开了个铅锌矿,各地房子买了N套。外婆上街倒要躲着他,因为他总是塞钱给外婆。有一回外婆还恼了,说每次见面就给钱,我也不是孤寡老人你也不是领导下乡送温暖。

郭远津还是喜欢吃烧酒,大碗大碗,吃多了就破口大骂共产党。

姑婆和郭映生结婚后又生了两个女儿,郭红和郭荣。为此外婆很瞧不上姑婆,说她甭管跟谁生,生不出带把儿的来。

郭荣大我三岁,我得叫她小姨。我喜欢去郭荣家玩,郭荣也喜欢我去找她,我在自己家是书呆子一个,在她家是活鱼一尾,嘴甜,爱说话,举止生动脱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姑婆一家大人都喜欢我,他们看着我从一只小猫长成一个葱绿少年,小时候都抢过我,抱过我,拧过我脸,在我脸上留过口水,个别人还把我抱到地下去了,我妈说我长成一个书呆子,要怪郭荣当年不小心把我跌到水泥地上,将来我讨不到老婆郭荣难辞其咎,除非她肯牺牲自我,女大三抱金砖,我们家也不介意这个。

姑婆家里四个女儿,周芳,周珍,郭红,郭荣。大女周芳容貌清丽,生了一双真格的丹凤眼,眼型很媚,细长的眼梢甩上去,笑起来眼先弯下来,再挑上去,我光是看她笑,可以看一个下午,不觉厌倦。二女周珍高挑冷艳,风格酷似颜石,是那种美得让人有压迫感的姑娘。三女郭红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姑婆最疼爱她,我们其他人都管她叫死胖子。

唯一的儿子郭远津是我舅舅的竹马之交,凶强侠气,打小就欺负我舅舅,欺负了太多次,竟活活欺负成了好兄弟,这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我不清楚,但是郭远津对我总是很好,每次碰到我,他都用那只被炸残掉的、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左手掌在我光滑的脸上摩来摩去,以示疼爱,如果他喝了酒,还会冲我发自内心地媚笑,那个场面十分哥特,让幼小的我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而且郭远津生得很好看,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像韩国黑帮片里雄爽有风骨的汉子——奇怪,在我小时候身边竟生活着这么多好看的人。郭远津当兵炸了手,卖烟坐了牢,开矿成了财主,时代在他身上按下或轻或重的掌印,现在他富甲一方,无酒不欢,每喝酒必骂共产党,碰上我舅舅在场,两人必定吵起来,互相让对方见识自己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的丑状,不过如今两人一官一商,各有天地,来往已经不多了。

郭荣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瓜子脸,水杏眼,眼眯起来是一只猫,嘴努起来是一颗樱桃。美姿仪,有捷才,****若神。十岁时在街上看人算命,算命先生让人告诉他姓的笔划是多少,然后在划成十二格的百家姓上指出自己的宫格,就可以算出你姓什么,路人踊跃报名,屡试不爽,小郭荣没看一会儿,就揭穿了把戏,当场毁了人家的生意,还指责人家无能,连个小学生都骗不了,老头羞愤难当,差点没背过气去。河口贸易市场里有一排卖衣服的店铺,每家店铺门前都搭根铁丝,上面垂各式缤纷领带,风起的日子里,郭荣找个旧书包背上,书包上涂了胶水,假装和同学打闹,在密密麻麻的领带下面来回奔跑,一次收获两三条领带不成问题,然后把领带给郭远津换零花钱用。

美国人管这个叫街头智慧,郭荣要是不爱读书不爱劳动,可以靠这个成长为江湖大盗,王小波书里仪态万方的女贼,可惜郭荣读书也很强,学习上从未让姑婆操过心,但是姑婆还是让郭荣读完了初中考中专,而不是进河口一中的高中部,因为在九十年代初,中专生也算吃香,毕业出来找一份好工作不难,同时大学生远没有臭大街,河口高中生考进大学的机率还十分凶险,一届高三生里能有二十位考上正经大学的就算教学成绩上一个台阶了。

基于这样的考虑,我在迎接我中学的第一个暑假时,郭荣已经在省里的师专上了一年学了。我去姑婆家看望许久不见的郭荣和《童话大王》,姑婆是河口第一小学的老师,住在小学后面的家属楼里,那是一个俯瞰呈U字形的两层楼,姑婆家人多,在一楼有两间房,二楼有两间房,因为其他子女结婚的结婚,上班的上班,都住出去了,楼上两间房就成了郭荣一个人的闺房。

我在楼下跟姑婆姑公打了个招呼,允许他们摸我的头,捏我的脸,把剥好的糖塞到我嘴里,然后跟着郭荣一溜小跑来到楼上,郭荣把门关上,把窗帘拉上,把收录机打开,放上邓丽君,然后摊开一张情书冲我念起来。

情书的字迹略显局促,里面充斥着徜徉、星空、蝴蝶、思念等词汇,汪国真体。“怎么办啊?”郭荣愁眉苦脸地看我。

“谁给你的?”

“楼下的邻居大哥,王建州,你见过的,矮矮壮壮那个。”

郭荣很痛心的样子,“哎唷,这让我还怎么和他做朋友啊,楼上楼下的,躲都没处躲。”

“人也没让你和他做朋友啊,这不让你做他的对象吗,你点个头就是了。”

“办不到!你帮我想想怎么拒绝他好吧。”

“以前怎么拒绝的现在也怎么拒绝,不用特殊化,不用故作镇定,不用心里得意脸上无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事你比我有经验,多少人给你写情书了都,我从你嘴里听到的就不下五位,你的中学同学,你的师专班长,你的邻居,你的女朋友的哥哥,七折卖亦舒小说给你的售货员,为什么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向你表白过啊,这是出天花吗,郭荣第一定律——只有向你表白过的人才能存活下来?哎我有没有向你表白过啊,为了我的性命着想我打听打听。”

“你没有表白过,我确定,现在来吧。”

我拿过邻居大哥的情书,念道:“让我们徜徉在夜晚的星空下——真有文采——还知道夜晚才有星空。”

“没意思,要念念自己写的。”

“郭荣,你是一个黑洞,让你周围的人都丧失理智。祸水是你的名字,狐狸是你的生肖,一身惑乱三千里,一笑曾敌百万师,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颠倒众生,杀人盈野,妲己转世,太真谪仙,失传攞命舞,人肉碎心锤,该挨千刀、凌万剐的主儿。”

郭荣狡笑,频频点头。

“这话挠到你痒处吧,回味去吧,够你傻姑娘乐呵一阵子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郭荣喜形于色,下死劲拧我的脸,我的脸上写着隐忍。

“我问你,你给人写过情书吗?”郭荣说。

“我偷偷写过情诗。”我说。

“给谁?”

“班上的同学。”

“我家对面住着一个你的同学,不是她吧?”

“谁?”

“我们一小校长的女儿,颜石。”

我心脏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噗噗噗大功率泵血。

“哎唷——,我这算一语中的吧,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脸红了,你真是人才!”

“说话呀,你等着,我现在叫颜石过来!”

郭荣往门外疾走,我一把抱住她腰,我往下滑,我抱住她大腿,半身委地,造型像下贱的怨妇在求情人不要走。

“我没准备好,我没准备好!”我嚷嚷——出哭腔了。

“好好好,哎唷,没鬼用的,平身吧。”

我灰头土脸爬起来,郭荣一闪身出去了,抛下句话,“我下楼拿牌来打。”

我知道在劫难逃,我揽镜自照,整理衣发,心里飞快盘算到时候跟颜石的开场白。我竟是个临大事有静气的人。

不一会儿,我看见颜石和郭荣两人谈笑风生地走来,颜石说,“我说是谁,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同学啊。”我一开口,顿时意识到当我紧张到极处,灵魂会出窍,悬在肩上二尺处注视着我和颜石的对话,我听见自己说,“不敢当,全是应该的。”

“哈哈,你跟在课堂上一样。”颜石说。

郭荣大惊,“哎唷,你们认识的啊?”她把手摁在心脏处以强调惊讶的程度。

“有劲吗郭荣,本来就是我让你叫颜石来打牌的。”我拿眼挖她一下,郭荣冲我展大拇指。我听见灵魂在斜上方鼓掌。

“你真的考了第一名吗?”郭荣问我。

“真的,没告诉你,主要怕你为了我太骄傲,我们家还是要戒骄戒躁,保持低调。”

“没用鬼,刚才那个死相,现在倒来劲了,颜石你不知道,他刚才还哭着喊着求我呢。”

“求你什么?”

“我求她把你请来见一见,看看我的班长在家里是不是也跟在学校一样,冰霜不侵,冷艳自矜,她不肯,她说我不怀好意。”我正色道。我反正豁出去了。我的攻击性人格闪耀着光芒。

“啧啧,语文课代表,把我说得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周景,你给颜石写的诗歌呢,你背一遍我学习学习。”郭荣见我没有出洋相,很失望。

“我们能为以后的聊天留点悬念吗,一次都聊完了是不是下次就假装不认识了?”

“那个,我们玩什么牌?”颜石说。

“你喜欢打什么?”

“我会打拖拉机,不过人不够。”

“等一下,我再叫个人来,很快的。”我一闪身出了门,郭荣怅然若失。

我下楼迅速找了王建州上来。王建州一脸福相,身形沉稳,岳峙渊停。郭荣看见我们进来,呲牙朝我和王建州笑,这下子齐了,四个心怀鬼胎的男女坐在一起打牌。

“颜石也在啊,周景说我们是来钱的,没错吧?来多大的,有方桌子吗,没有我下去搬,我这儿有刚上市的山竹,给你们尝尝鲜。”王建州抱着一盒麻将一篮子山竹,说话紧盯郭荣,目光灼灼似贼。

郭荣转头问我,“穷光蛋,你有钱么?”

“我有钱!”

“周景可没白考第一名,钱赚得盆满钵满的。”颜石说。

“你托我的福也赚了不少,不言谢大家这么熟。”我说。

“我们很熟吗,我记得这个学期你和我都没说到十句话。”颜石说。

“姑娘,你这么讲,碰上好人没问题,要是碰上不合适的人,你受欺负的,你受过欺负吧,你活一辈子净遇上好人好事了可能吗,我不说话,两个原因,要么我没见过世面,胆小腼腆,要么我牛逼,和你们都说不着,不爱聊天一聊天非吓死你们,对你们是个摧残,也无益于自我提高,你说我是哪一种?你想想?当然是前一种了,我真牛了我还跟你们一块儿混?但是,凡事怕万一,万一呢,万一我是真理本人,浑身牛逼,你不就得受欺负了吗姑娘。”

郭荣上手拧我耳朵,劲道酷似我妈,“我给你把住,颜石快撕他的嘴!”

“我可不敢,万一他是真理本人呢!原来周景这么会说话,只是不爱和我说,我别找没趣了。”

“怎么办周景,快把你的打油诗给颜石诌诌,显显你痴心一片日月可鉴,未必没救。”

“饶了我吧姐姐们,怪我没藏住,把劣根性露出来了,姐姐们都不是妒贤嫉能的人,只看在我才让子建貌比潘安的份上,胡乱饶了这一遭!”

“呸!臊不死你,给我地上跪着去。”郭荣一时喷了,一口茶水布到我脸上。

“哈哈哈,这下连我也想撕你的嘴了。”王建州说。

“不敢撕,我们都不如你,这世上既然尽是我等庸碌之辈,可见正是给我们受用的,容不下你这样天才英特的,你怎么还不乘龙上天,老在地上呆着,不怕雷劈了你!”颜石端过一杯茶挡脸,眼睛冲我乐。

我们一边打牌,一边吃山竹,一边聊天。我打麻将不行,一糊大牌就呼吸急促,都让他们看出来了,给我一顿残酷的取笑。我们几个摇舌鼓唇,互相谗毁,理窟可养虎,词锋可杀人,度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夏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