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仍去找郭荣,她说要请我吃巧克力。我到的时候,颜石已经在房间坐着了,窗帘关着,她静止在半透明的阴影里。收录机里有个人在唱歌,每唱一句都发出一声尖叫,仿佛挨刀或****,听得人心里长毛,没人敢这么唱歌,太性感了,简直在冒犯听众,逼得人在享乐和礼教之间选立场,我身体内生出轻微的恶心,与强劲的晕眩般的着迷。
“这是谁呀,这人唱的,跟别人不一样。”我说。
“好听吧土包子,这是迈克杰克逊的歌。”颜石说。
“真好听,他老尖叫,能告诉我是什么用意吗,听得人心慌。”我说。
“这是他的特点,怎么会心慌呢,我倒是听得心里痒痒的。”颜石说。
“嗯,我觉得他在挑逗我,我这么想没错吧。”我说。
“没错!穷人孩子早当家,乡下孩子开窍就是快。”颜石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杰克逊的歌,把我以前听的港台抒情歌曲轰到海里去了,流行歌曲原来可以让人兴奋,可以带上轻度色情的成分,一曲唱罢,我的价值观下沉了一些。下沉的感觉真好。我隐约觉得,下沉更接近真相。
我一边听歌一边看颜石,颜石的脸基本经得起任何角度的审视,笑的时候脸颊有酒窝,不笑的时候有浅浅的内陷,女人去做瘦脸手术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吧,一双峭壁般的、全无纤翳的脸颊,让人想到表情萧索的鹿,想到隐士庭前的修竹。光在她的眉下和双颊处投下阴影,这张脸剪裁立体,呼之欲出。
我忽然意识到颜石留长发根本不合适,她的轮廓太分明了,一头柔和的长发反而削弱了这咄咄逼人的美感。同样的,她也根本不能多肉,她是徽宗的瘦金体,铁划银钩,筋骨分明,有肉棱角就没了。她也丝毫不能晒黑,不许肤色暗沉,她需要随时被光照亮,而她的水粉桃花皮肤就是她的光,让她随时随地神彩秀彻。天哪,要是颜石人到中年,心宽体胖,肉溃肤裂可怎么办,我的女神啊,我不敢往下想,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在残忍严苛地爱着她,不许人间见白头。但她是上帝多么残忍严苛的造物啊,上帝没有用人的标准来创造她,我亦无法用人的标准来爱她。
颜石转过脸来,直视着我,我被海水剧烈地呛了一口,她说,“你都写了什么诗啊?”
“写了不少,可是我现在背不出来。”
“哦。”
“我能背出一首最近写的,叫做《奔月》,你听吗?”
“听。”
我想了想,念道:
需要几个微甜的音符
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氛
还有手臂摆动得恰到好处的频率
与动辄因伤心死去的前世
你教我怎么比大气更轻盈
但我的箭去不了遥迢以外的幽微
就像我的口说不出失传了的语言
我说等我老了的时候
拿你的影子下酒
江南的景物就开始粉碎,盈天
杨柳就折断古典的腰肢
洪水就吞没看得见的陆地
黑鸦就在大弓上盘旋,留下抓痕
和湿答答的远方的气味
箭头锈了
我的工作是喝水,发呆
偶尔捣碎你的衣角下酒
是我最接近你的线索
“念完了。”我说。
“很好,很好。”颜石低声地,似在和自己说话。音乐停了,房间静得响针,时间粘得滴水。
“你为什么写诗给我啊?”颜石打破沉默。
“你要伤害我吗,你要我跪下来,拜倒在你的裙下吗,这样做会比较形象,比较方便你理解吗?你说为什么?”
“哟,脾气真大。”颜石笑,面部线条放松,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
“奴才岂敢,主子明察。”我说。
“聊什么呢你们。”郭荣捧着一块巨大的巧克力进来,作顾盼自雄状。
“我们在聊贵宾坐这儿半个钟头了,服务员怎么还不出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餐饮业还是搞不上去。”我说。
“这么说,贵宾有小费给服务员吗?”
“捡去!”我把一个五分钱钢镚儿弹地上。
郭荣拧我肱二头肌。我驾轻就熟地对她使用语言暴力,她轻车熟路地对我使用物理暴力,事情就是这样。郭荣的手比雨滴更小,被这样纤巧的手打在身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郭荣把巧克力一掰两半,分给我和颜石,颜石问她自己不吃吗,郭荣一脸贤惠地说,“我舍不得吃,给你们吃。”
“瞧瞧,吃你一个巧克力还吃出负罪感了。”颜石说。
“那倒不必,只要你呀,常过来坐坐,见见我们周景,我的巧克力就算做了一笔合心合意的买卖了。”郭荣笑道。
“讨厌!我才知道你和周景真是一家人,都贫嘴烂舌头的。”颜石说。
“哼,你说我和周景是一家人,我替他围事,他可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好小姨,从来是郭荣这郭荣那,呼奴使婢似的。”
“怎么把球踢我这儿来了,没我的事我就是个路过的。”
“少废话,这里全是你的事,一共就三个人,还有一个想坐山观虎斗,站干岸儿蹭戏看,不可能!”
“怎么不见王建州,咱们也别把他落下。”
“不知道,想见自己找他去。”
“我楼下叫他去。”我拔腿走。
“哎,别去!”郭荣叫住我。
“怎么了?”
“还是别去了……你去叫他,倒像是我叫他来似的。”
“什么意思,你已经对他说了?”
郭荣点点头。
“哦,那个……”我一时想不出说什么,话断在空气里。
“家里灶上还焯着汤,我回去看一下。”颜石说。
“你不用走,千万别,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建州给我写了个情书,我昨天一口回绝了他,他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拒绝我的。我说你知道还给我写情书,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他就不做声了,摆出一副忠厚的样子给我看,还劝我别往心里去。”
颜石扑哧一声笑出来,郭荣剜了她一眼,继续说,“这会儿也不是见不得他,我怕他会错意,认为这事还有余地,另一个,不过想冷淡几日,也转转尴尬劲儿,楼上楼下住着的,哪能总躲着不见。”
“既然这样,就隔几天再叫他玩,让他在家里闷着,反省反省自己的不是。”我说。
“听你说,这王建州还蛮有风度的,可是现在不知道在家愁得什么样呢。”颜石说。
郭荣冷笑道,“你不懂,有风度也是演出来的,人家说不定在家对起镜子演练了再演练,总之备足了腹稿,什么样的回答他应对不了?不过也没有用,这就是和牌、捅刀、开大小,一翻两瞪眼的事,我喜欢呢我就是你的女仆,A餐B餐C餐任你点,你点什么都是有品位、招人疼,我不喜欢呢我就是阎王,你赔身下气服低作小也好,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也好,上天揽得月下海驱得鲸也好,到我这儿通通打叉。最烦的就是那些打烂仗的,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大概把这当成党国事业了,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哼,打算听见什么呢?一千个不字后面还是不字!”
“倒真是的,我看《西厢记》、《聊斋》里的穷书生们,相上一个美人,相思成疾,好容易见着苦主,一把拖住,就磕头下跪喊救命的,说什么娘子可怜见小生,求娘子作成小生,不然就给小生一个好死,然后女的就答应了,女的也好笑,不论先前如何疾言厉色,凛然不可侵犯,到这一步总是心软就范,百试不爽,我还奇怪了,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救苦救难去了。要有一位对着我这么现眼,我可受不了,我怕他跪地上抱着我的腿啃,我还没哭,他先泪流满面,赖地上不起来,鼻涕水糊我一腿儿。你要是一时慌乱,应接不暇,他就当你半推半就,当场敢偏腿上你的身,恶心死了。”颜石说。
我正要说话,门开了,露出一个脑袋,“郭荣,呦,来客人了,颜石,又长高了,周景,你老上我们家吃好东西,是不是该给我们伙食费啊。”郭远津进来,冲颜石笑,我站起来叫人,“远津舅舅。”郭远津慈爱地用“驳壳枪”的手在我脸上胡撸。
“妈不在家,我把钱放在楼下的床头柜里了,你提醒她,我现在出去,晚上也不回来吃饭。对了我告诉你,我们家马上要装电话了,颜石常来玩啊,周景多吃点儿,你真瘦,你们多玩会儿。”郭远津跟郭荣交代完事情,一阵风地又走了。
“你家里炖着什么汤啊,我能喝吗?”我问颜石。
“我家没炖汤。”颜石垂头笑,头发尖尖搭在她眼角,怪不好意思的。
“傻瓜,刚吃完中午饭,又是大热天,谁家这个时候炖汤啊。”郭荣笑道。
“那为什么骗人说有汤喝,馋死我了。”我笑道。
“那就要问颜姑娘自己了。”郭荣笑道。
“你们两个耍坏嘴的,一丘之貉!”
“周景,你看人家的成语使得多高级,你们课文里没教过吧,你要加油了!”郭荣和我一起怪笑,颜石评价我们幼稚。
“你馋了吗,想吃什么,我这里多的是好吃的呢。”郭荣问我。
“巧克力的味儿太厚了,现在想吃点素淡的,不过真有味道浓郁好吃解馋得我也不反对,这样,把你们的MENU拿来我看。”
“MENU,什么MENU?”郭荣说。
“就是菜单,他问你要菜单点菜呢!”颜石笑道。
“呸呸呸,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颜石,我楼下水桶里冰着好凉粉儿,我们两个吃。”
“好姐姐,也赏我一口,我听见外面有卖千层糕的,正好下凉粉,我去买给你们吃。”我抱着郭荣的手臂左右摇曳。
“算了吧,你的钱是穿在肋骨上的,扳一块下来滴血星子,我下去买,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郭荣问我。
“你们哪里是小姨外甥,活活是一对母子,他已经给你宠坏了。”颜石笑道。
“我就是见晚了你,要是有你,我还把他当个东西?”郭荣说着便去摸颜石的脸,“这么一个羊脂玉打出来的人,怪不得人家爱你,你是我妹妹就好了,我天天儿宠着你。”
“哎哎哎,干嘛呢你们,怎么动手动脚起来了,注意素质阿。”王建州抱着一个西瓜走进来,看见郭荣正抱住颜石揉搓,大声喝止。“这是上海来的黄芯西瓜,又甜又净,给你们尝尝。”王建州把长得像橄榄球的西瓜放在桌上,仍旧是弥勒佛的笑模样儿,仍旧两眼滴溜儿直转。
“你来得正好,我们要下去买千层糕吃,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我正色道。
“你们千万别动,天热着呢,我去,除了千层糕,还想什么吃?”王建州说。
“要是路上有卖荞麦夹子的,我要两个吃,多放辣椒,千层糕要甜的不要咸的。”我说。
“这个塞炮眼的,你没吃饭啊吃这么多,还是准备把晚饭也在这儿包圆了?建州别听他嚼蛆,我们什么也不吃。”郭荣话没说完,王建州已走没影了,我和颜石拍着手大笑。
整个暑假,我们在一块儿打牌,下棋,听流行曲,说各种闲话,吃各种零食,傍晚的时候下到一小的操场上打乒乓球,天热,各人口中衔着冰棍,一边吸溜一边挥拍,还要腾出舌头来吹嘘自己诋毁对方,打一会儿浑身湿透,正好散了回家洗澡去。
整个暑假,我不是在郭荣家玩,就是在去郭荣家的路上,和颜石王建州混得滚瓜烂熟。郭荣一如既往地喜欢我,颜石一天比一天喜欢我,我走在街上也神采飞扬,睡在梦里也神采飞扬,我每天洗两遍澡,刷三遍牙,身上带着兰花皂的香味,去见同样洁白干净的郭荣和颜石,我们总是大笑,郭荣的笑声糯如蒸好的甜藕,颜石的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
整个暑假,我们换着花样吃河口的各式小食,冻米糕,芙蓉糕,千层糕,粿皮,清汤,凉粉,韭菜饼,荞麦夹子,灯盏粿,羊角糖,董糖。除了时节不对的食物——清明粿,是清明节吃的,肉圆儿,得等过年了家家户户才做,烫米粉则是全城人的早餐选择,早上才有的卖——其他的小食都被我们吃了个遍。这些滋味浓郁激烈的食物,让我觉得自己投胎有道,没生错了地方。
羊角糖白净如胸,纤巧如手,甜腻如汗,吃在嘴里能感到嘴唇爱它,牙齿爱它,舌头爱它。董糖黑如锅灰,拿芝麻饴糖麻油做的,鲜甜,吃一块嘴里恨不得甜一个下午。冻米糕和芙蓉糕刚出锅的时候吃着不错,放两天就蔫掉了,怎么都不如粿皮焦脆爽口。荞麦夹子里面包着萝卜丝虾米,外面滚一身红辣椒末儿,吃一个,汗就下来了,吃两个不喝水,你感到口腔黏膜在燃烧,舌头在起义,喉咙在呼叫氧气,满腔都是荆棘,浑身都是爪牙。
韭菜饼长得像个银锭子,外面油煎得通体金黄,里面是韭菜、萝卜丝、肉末,小孩子爱吃,其实这东西吃一个是享受,吃两个是难受,油盐重,齁人。后来物价起来了,像韭菜饼这样的小吃又不敢涨价,于是卖家干脆不往里加肉了,咬开一看全是白萝卜丝。
清汤外形内容都酷似馄饨,但是口味比馄饨好了千万。凉粉外形内容都酷似龟苓膏,但是没有龟苓膏的苦味。河口烫粉酷似桂林米粉,但是吃过固守本地的河口烫粉,再吃行销全国的桂林米粉,只觉得不公平,一是这个世界多被劣币占据,劣币沾沾自喜,良币与世无争,二是酒香真的怕巷子深。
灯盏粿是河口的拳头产品,米粿的形状像个油灯盏,上面铺着黄豆芽、萝卜丝、鲜肉丁、香菇丁、墨鱼丝、春笋丝,再加猪油,放蒸笼里蒸二十分钟,撒上青青的小葱,红红的辣椒末,这个东西,一旦推广全国,巴蜀小吃横扫,广东茶点全灭。后来我在外漂泊,多少回梦里哭醒是为了它,阿城说乡愁其实是肠胃问题,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