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姐先是跟我寒暄了几句,我哼哼哈哈答应着,用母亲的心想她这是夜猫子进宅,还是提防点儿好。果然,在距离被强迫拉近之后,她突然问我现在有没有处对象,我实话实说——没有。她欣喜地自语道,那就好,是这样,丽姐想从你那儿借点钱,你也知道现在正闹禽流感,销路不行啊,年前抓的三千只鸡雏好不容易才卖出去,连一半儿本钱都没收回来。我就想着改行吧,正好一个朋友告诉我县医院那条街上有个小饭店往外盘。我前几天去看了,地段客源都还不错,就是要价高了点儿,其实也不高,只是我们现在手头紧,看你能不能拿点儿出来,就怕你交女朋友了,花钱地方多,原来你还没交呢——说到后面,丽姐故作轻松的口吻,我迟疑着打断了她,说,姐夫现在——快别跟我提他,想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赌呢,说也不管用,当初哪儿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丽姐炒豆子似的疾速说完姐夫不堪的现状后,话锋一转,口气突然软下来,其实也不能怪他,前段时间查超载,你姐夫被抓了正着,要罚三千多块,你姐夫说没有,交通队就把车扣下了,放出话来说不交罚金就甭想要车,不超载哪儿能赚钱,照样辛苦一趟,谁不想多赚点儿,你说是不是,凭什么要给他们三千块钱呀,现在车还在交通局里停着呢,咱们家又没有那方面的人儿,想送礼都找不着门路——我再次打断了她,她的叙述让我想起了小姑,同时也有点儿心软。我问她,大概需要多少钱?丽姐毫不含糊,你能出多少钱?这句话说得好仗义,就像我赚钱便是准备将来借给她一样。我不由得重拾警惕,把牢嘴巴,以期挡回她呼之欲出的狮子大开口。我故意吞吐起来,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心里琢磨着找什么理由搪塞她,才能让她信服。她感觉到了我的变化,试探着问,怎么了,有啥困难吗?我的声音竟然不由自主地扭捏起来,好像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决定将埋在心底的隐私说出来似的,话起话落之间都弥漫着决绝和无奈。我要将丽姐引为知己,起码让她被动的成为知情人。我将告诉她一个秘密,是什么秘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秘密足以击碎她试图从我这里拿到钱的设想。我告诉她我年后就辞职了,现在正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清洁环保为主的连锁店,因为小店处于起步阶段,脚跟还没立稳,根本谈不上盈利,而我把这几年攒下的钱几乎全部投了进去,手头没什么现钱。丽姐大概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状况,直到我说完,她也没吭声,我想她肯定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心中暗喜,最后不忘嘱咐她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丽姐机械地答应着,好一阵儿,她终于缓过神儿来说,那行啊,你这儿要是拿不出来,我再想别的办法吧!丽姐的失望之情隔着三百多公里我依然感受得那么清晰,它让我突然感到自己很陌生。我鄙视这种做法,我瞧不上这样的自己,可我还是将这个谎一直圆到丽姐挂机。
挂掉电话,嘴上是轻松了,心里却无比的烦躁和沉重。想着丽姐挂掉电话后的表情:她肯定在骂我白眼狼呢,要不就是说我记仇,如果再深入点儿,应该会在电话旁感慨一番人情冷暖或者世态炎凉吧,总之这回我是把她给伤了,以后我们两家真没准儿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我是个习惯焦虑的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会翻来覆去想个底朝天,因此心情久久未能平静下来。这时,手机又响了,我条件反射般一惊,看屏幕却是家里的。父亲打过来的,不过给我的感觉是母亲就趴在父亲身边,事实的确如此。父亲问我刚才是不是跟丽姐通话呢,我反问他怎么知道的。他问我丽姐是否向我借钱了,我问父亲是不是他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了丽姐。他问我有没有答应借给丽姐钱,我问他为什么把我的手机号随便告诉别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借给她钱呀,买卖哪有那么好做,说不定就赔了,再说小强(丽姐的丈夫)天天耍钱,将来拿什么还你?我告诉父亲我没答应借钱给丽姐。父亲喜出望外,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说的?母亲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她颇为解气地说,对,不借给她,想想当初,要是我,才张不开嘴呢!我又把刚才的“秘密”跟父亲讲了一遍,他没出声儿,我想他一定惊讶于自己的儿子原来藏得这么深。说完以后,父亲有些担心地问,你不是真的辞职了吧?我笑得猖狂,爸,你相信吗,那我丽姐肯定也信了,我还担心她一生气跟咱们断了呢!断就断,没一个好亲戚,父亲狠逮逮地说。我有些愕然,不过心理负担顿时减轻很多。父亲接着嘱咐我,好好工作,别乱花钱,自个儿攒着吧,往后结婚买楼那得多少钱啊!又来了,我厌烦地应付几句便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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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距离北京不是很远,火车提速后,慢车最多也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而现在我坐的是普通快车,行程已经过去了一半儿,我昏昏欲睡,可是我睡不着。我想起了那个几乎骗过父亲的谎话,其实那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谎话。今年下半年我的确和两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清洁连锁店,只是开店时间在丽姐朝我借钱之后的一个月以后。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我害怕血本无归,因为我几乎将这几年攒下来的钱全部投了进去。如果不是丽姐朝我借钱的话,我想我也不会那么快就决定开店。钱这玩意,自个儿怎么挥霍怎么花都无所谓,一百块钱打水漂都能听个响儿,赔了也赔得其所;可一旦借给别人,一分钱也是钱,人家再物尽其用也是盲目投资。我想应该就是这种心理作用让我觉得与其把钱借给丽姐,不如自己赌一把!其实,这也是逼不得已。我并没有辞职,虽然公司里有很多不顺眼的地方,但看在钞票的面子上,我还是一忍再忍,我承认自己没有炒掉老板的魄力。可是年后不到两个月,公司便倒闭了,顷刻间又有一大帮人失业。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和几个朋友商议之后,决定自己当老板,毕竟打工不是长久之计。
小店开张后,生意要比想象中难做得多,许多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至,而最重要的是竞争激烈,可我们根本没有资金与对手僵持。开业三个月以后,我们不得不将小店转移到其中一个朋友的家乡,那是一个地级市。虽然成本一下子减少了大半儿,可市场需求也随之锐减,平均下来,每个月基本维持收支平衡,这还是我们几乎用尽了一切宣传手段才争取到的。我们心灰意冷了,原先的创业激情早已随着汗水蒸发了。经过认真地商议和讨论,我们最后决定让一个人留守小店,其他人依旧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继续做“京漂”。回到北京,我重操旧业,在一家房屋租赁的中介公司做业务员。在这个行业,如果没有三两年的客户积累休想拿到高工资,所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未来的一年半载之内,我将继续在温饱线上徘徊,连偶尔打牙祭也得考虑再三。
这一年的动荡生活我一直不敢告诉家里,一方面我怕他们担心,而更多的顾虑则来自面子问题,我不想让一些人幸灾乐祸,我坚信自己定能东山再起。父母根本无从察觉我目前景况的惨淡,这得归功于我娴熟的骗术。凡事熟能生巧,欺骗也是如此,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到后来我的谎话比真话还要令人信服。话说多大都没事,吹牛不上税嘛,可一到实际的事儿上就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