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从有了她提供的血与相当一部分的关于“七色罗刹”如何提炼的秘密后,鬼医白愁日日醉心于研究解药,也试着对上官非用药。至于上官非为什么会伪装成她的面具仆人并与她同行一事,鬼医白愁并没有多置唇舌,只是淡淡地对她说:“还是把面具戴妥的好。”
虽然鬼医谷在江湖上一向保持中立,但并不代表鬼医谷对外界一无所知。
经过那一晚,鬼医白愁在蓝祸的心目中,不再单纯地是一位老顽童或医术高明的医者,而是一名值得尊重的武林前辈。
六月中旬,当上官非的病情有了起色,终于不再反复地陷入昏迷,而鬼医白愁向她提及,如果能找到一名修炼纯阳真气的人为上官非打通经脉,上官非便能提前半年下床时,鬼医谷迎来了一位身份极是不寻常的客人——在中年时创立了名震武林的碎剑门掌门,年过七旬的独孤战。都说这独孤战与鬼医白愁交情甚好,今日一见方知确有此事,独孤战一来,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把跟在他身边面色苍白的小妇人和不过四岁的小男孩给安置了,就把鬼医白愁给拉进了房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直不曾出来。
原来,就在上官非命系一旦时,与武当比邻而处的碎剑门也被一片诡异的沉默给笼罩了。
碎剑门的宗厅里,停放着一具尸体,以灰色布条覆住的尸身,头部是已经凝固的血痕,显示着这人是因为头部被硬物所击,失血过多死去的事实。而在尸体的旁边,一名满脸泪痕,看起来尚算清秀的年轻少妇,畏畏缩缩地搂紧了她怀里不过四岁的儿子。至于在她的四周,黑压压地站着三个年纪轻轻的青衫侠客,都是二十出头,甚是年轻。
他们的脸上,十分的哀痛,看着那静静躺在地上的尸体,哀叹连连。而在他们之间,看起来最为年轻的侠客,突然愤愤不平地踩出一步,怒视着那位被他吓了一跳的少妇。眼神,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残忍,像是要把那名少妇生吞活剥似的。
“发生什么事了?”
厅里的烛火忽然暗了暗,扭曲了正从容地步入宗厅的瘦小身影,进来的老人也是一袭的青衫,声音苍厚有力,看不出他已经年过七旬。
“师傅!”
三名少侠一见,忙上前拥簇,那位最年轻的少侠,一拉师傅的衣袖,指着那名仍然害怕地缩作一团的少妇,“师傅,这女人好狠毒,居然杀了我二师兄!”
“洛风?”
老人一愣,忙上前掀开盖住尸身的布,一见那满是血污的脸,大大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稳住了猛然袭上脑袋的震惊与伤痛,“怎么会这样?你二师兄是怎么死的?老四?”
被点名问到,那最年轻的少侠老四连忙愤恨地瞪着那害怕得浑身直抖的少妇,“就是这个狠毒的女人!自从听说二师兄在荷母庙出了事以后,我终日担心,想要下山去探望。那天,我和三师兄刚好经过鬼医谷,在村庄小歇时听到那些江湖朋友说原来二师兄也到了鬼医谷下的村庄,就住在梧桐巷里,于是便兴冲冲地赶过去,没想到,竟看到二师兄死在床上,而这女人……”说着,他大步向前,吓得那年轻的少妇狠狠地一震,“这女人竟然手拿着沾血的瓦枕!”说罢,他转向身边正听得诧异出神的师傅,“师傅,你一定要为二师兄做主,杀了这个女人!”
他的师傅没有说话,只是转向身边沉默的徒弟,“老三?”
“那天确实是这样,我与老四经过鬼医谷,老四一听到二师兄就在村庄梧桐巷里,就飞也似的跑了去,拉也拉不住。当徒弟赶到,老四他……如若徒弟没有拉住,只怕嫂子已经死在老四手下了。”
“三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个女人杀了我二师兄,难道我还能忍吗?”
而就在这时,少妇怀中的小男孩哭着啜泣,声音虽小,但却也是一字一句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里:“不是……师公,他不是爹!”
“闭嘴,你爹都被你娘杀了,你还分不清,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家伙!”
“老四!”老人痛斥,然后走到害怕得不敢抬眼的少妇面前,缓缓蹲下,“这是轩儿?”
少妇受惊,但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
“来,轩儿,让师公抱抱。”
在老人和善的微笑里,少妇怀里的轩儿看了看娘,少妇见了,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轩儿走向独孤战,老人环着他,细细地打量起来,“嗯,长大了不小。莲儿,这么多年来,风儿常年在外,留你一个人在家里,为师一直担心你没能照顾好轩儿呢!想当初,你可是堂堂的巡抚大人的独女,虽然家道中落,但也从来没有过过什么苦日子。可跟了生性外向的风儿后,你什么苦没有受过呢?”
那少妇听着听着,终于停下了颤抖,抬起迷蒙的眼睛看着老人。
“你知道,为师与你那去世的爹是故交,一直担心当初做媒是乱点了鸳鸯谱,误了你的终身。没想到,如今还真害你守了寡。为师真的对不住你那死去的爹啊。”
说着说着,老人不理身后的老四仍然在愤愤不平,竟然对着那少妇施礼道歉。
“师傅!”
老四冲上前来,一手指着那少妇,“这女人害死了二师兄!”
“她不会,莲儿很善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如何害死你二师兄了?”
老人的话才说完,少妇却哭了起来,她伸手拉住老人的手,泣不成声,“不是的,独孤前辈,这个人是我杀的……”
“师傅,你听,她……”
“孽徒!闭嘴!”
老人打断老四的话,伸手拍了拍少妇的手背,“莲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杀了风儿?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还是……”
“不!他不是!”
少妇突然激动了起来,指着那躺在地上的洛风,“他不是洛风!我的风哥早就死了,这个人……这个人他污辱了我,还伤了我的轩儿,我……”
一口气几乎憋不上来,那少妇昏厥了过去,直倒在地上。
“娘……”
老人在轩儿的哭叫声中伸出手去为那少妇把脉,脸色顿时一变,连忙掐她的人中。少妇转醒,见到近在咫尺的老人,连忙拉住独孤战的手,“独孤前辈,你要为莲儿做主!这人真的不是我的风哥,他不是!”
这青衫老人,原来正是开创碎剑门的一代宗师独孤战,而这位被指控谋杀亲夫的少妇,正是独孤战的二徒弟,那在荷母山出了事从此变得疯癫的少侠洛风的妻子。
独孤战听了莲儿的话,放下怀里的轩儿,小心地扶起她,见老四又要开口,一瞪过去,回头又对莲儿轻声道:“莲儿莫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且慢慢道来。”
莲儿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独孤战,一时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
原来,当日从荷母庙把疯疯癫癫的洛风接回家以后,她就发现洛风其实根本没有疯。问他,他总是笑而不答,但在人前,他总是维持着疯癫的一面,虽然感到疑惑,但想到自己的丈夫会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于是她也不多问了。但是,平顺的日子没过多久,洛风居然酗起酒来,每回喝醉,总对着轩儿拳打脚踢,甚至还……还在闺房里虐打她!
作为夫妻,她本想忍了。可是,当某天服侍烂醉如泥的他更衣时,她竟发现他股间的胎记不见了!
那是他洛家代代都有的胎记!
众人听到这事都傻了,的确,这种秘密的地方,也只有亲密如妻子的人会知道。见老四一阵哆嗦,于是,独孤战示意身边的老三去检查洛风的尸体,没想到这一检查,大家又傻住了,眼前的尸体,干净无瑕,哪有什么胎记!
见到众人的反应,莲儿缓了缓气,才又说起往事:“刚怀上轩儿的那一阵,风哥甚至还经常打趣地警告我别趁他不在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因为,他这一脉的洛家人,无论男女,身上都会长着胎记,像轩儿,就像极了他的爹,长在股后。”
听到她的话,轩儿点了点头,吸着红红的鼻子,让大家看他长着胎记的地方。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她的话了。抽泣了一阵,莲儿又说起了当时的境况。
话说,当莲儿知道这可怕的真相后,便连夜收拾细软,带着仍在睡梦中的轩儿,打算上山来找独孤战,不料,在经过鬼医谷时,她遇到了当日在荷母山送了他们一段的少林俗家弟子余光谱。因为余光谱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正派,而她多日赶路又诸多顾忌,早就心力交瘁了,如今一见到余光谱,就像是在沙漠里见到了绿洲,纵使有所保留,还是把初衷告诉了余光谱。
知道事情大概后,余光谱表现得极是震惊,但也连忙把他们安顿好,说先把尸首送往鬼医谷后,便回来找他们母子俩,护送他们到碎剑门。
本来她不想耽搁的,但余光谱又解释说到碎剑门一路要经过五林十三寨,那里草寇为患,担心他们母子俩手无缚鸡之力,十分危险。她细细一想,自己的确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而且这次行程仓促,一路日夜兼程的,轩儿也早累坏了,于是只好答应住下。谁料,才过了三日,没盼到余少侠,倒是见到了来势汹汹阴沉不定的“洛风”!
这人不容分说地就把她拖进了房里,想要大行****,甚至还出手伤了欲来救她的轩儿!那功夫,极是邪门,她只觉得眼前佛影连连,还来不及尖叫,轩儿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晕了过去!她一急,手胡乱一摸,又趁他不备狠狠地一砸……
“然后没过多久,四叔竟然就在这个时候手提着刀赶了过来。”
说到这里,莲儿又泣不成声了,而独孤战转头一瞪,老四竟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老四。”
独孤战站起来,横眉看着他。
“师傅,我……”
“你为什么提着刀进去!你的刀要你杀的是谁?”
“师傅,我……我提着刀,是因为当时在巷子里遇到了几个流氓,教训了他们后,我忘记了要把刀收起来。”
“对付流氓需要用刀?”
“我……那几个流氓武功很好……”
老四在独孤战的逼视下低着头,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独孤战眉一沉,“你是要赶过去帮着你‘二师兄’灭口?”
“我没有!没有!”
老四突然发狂,手一伸,竟然要去捉与自己站得最近的老三作人质。但更快的,独孤战手指一弹,他痛叫一声,左膝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反被身边的老三制服了。
“孽徒!”
独孤战愤怒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几时和你二师兄这么要好了?从前,你就跟你二师兄不对盘,事事针对他,如今竟然对为师说你担心二师兄出了事?你真的以为为师的不知道?你二师兄终年不上山,就是因为怕在为师面前跟你不和,惹为师伤心!而你!你……”
说到最后,独孤战也不说了,一挥衣袖,“把这个孽徒压下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独孤战身边的轩儿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弯如虾米,竟呕出了血!
“轩儿!”
莲儿吓得连忙抱住那小小的身体,回头就对独孤战哭道:“独孤前辈,自从那天受伤后轩儿就经常呕血,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为风哥保住这唯一的血脉啊!”
“莲儿,你刚刚说轩儿被攻击时你看到了佛影?”独孤战脸色大变,一边为轩儿把脉,一边询问。
莲儿点了点头。
“天!该不会是唐门的幽寒掌吧?”
独孤战回头一瞪,徒弟察觉自己的失言,捂住了嘴巴。
这波若掌,曾以一掌就能震碎人体大部分的经脉而闻名于世,后来由于此招过于狠毒,所以这武功一直被少林所封印,不让弟子修炼。可如今……这假洛风,到底是何人?为何又要对如此幼子下这么狠的手?
只怕,这小娃儿……命不久矣!像是从众人的脸上知道了一切,莲儿双眼通红,连忙跪在地上叩头,“独孤前辈,拜托你,莲儿求你了,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轩儿!”
独孤战沉痛地点头。
洛风是他的爱徒,洛风的遗孤,他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所以,你就来给我添乱了?”
茶香缕缕的桌上,与难得一脸认真的老朋友对视了片刻后,鬼医白愁慨叹着。虽然与独孤战相识多年,确实不该袖手旁观,可如今,他既要照顾不知为何隐藏身份又遭人暗算的武林盟主上官非,又要研究那“七色罗刹”的毒性并找到突破点制成解药,本来就分身无暇,何况,被那波若掌毁掉了经脉的人等于直接被宣布了无药可救,他还能做什么?延长死亡一刻的到来吗?顶多就续命一个月,但一个月后呢?
“如果只是经脉被震碎了,要保住那孩子,我有的是办法。”
看着自信满满,推门而进的蓝祸,独孤战疑惑地挑眉,看着鬼医白愁,鬼医白愁倒是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你一个丫头片子,能做什么?”
相处了快一个月了,对于她的底细,鬼医白愁也了解不少了。她根本不懂医理,如今却在这边夸下海口?似乎,不符合她的性子。
“要护住那孩子的经脉,让他修炼《无影剑》便可,并非难事。”
“无影剑?”
听罢,独孤战哈哈大笑了起来,“丫头,你可知道,无影剑已经失传多少年?它唯一的传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失踪了。当年,他夸下海口,说要一探那神秘的蓝园,从此……”
“蓝园!”
发现鬼医白愁一脸的震惊,独孤战不由得也停了下来,看着蓝祸的目光突然一顿,独孤战这才发现了她容貌美丽异常,突然失声惊叹:“姑娘长得如此貌美,此容在江湖久有耳闻,莫非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独孤战的反应显得夸张有余略带刻意。
蓝祸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倒是谦虚地过来为独孤战倒了一杯热茶,“独孤前辈,晚辈姓花,单字二,一、二、三的‘二’,你与鬼医白愁前辈唤我一声二儿便可。”
独孤战收起打量她的目光,点了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晚辈有一名朋友,碰巧习得那已经失传的《无影剑》。”
鬼医白愁听了,不禁呵呵暗笑了起来。独孤战白了鬼医白愁一眼,继续关切地问:“二儿姑娘的朋友,当真会无影剑?”
蓝祸含笑点头,却又叹了叹气。
“二儿姑娘?”
“可如今,我的那位朋友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如果不能找到一位习得纯阳真气的高人为他打通经脉,只怕……”
“那容易,老夫学的正是纯阳真气,由老夫……”
“谢谢独孤前辈,如蒙独孤前辈不吝帮忙,我那位朋友必定涌泉相报,为独孤前辈保住那孩子!”
看着独孤战一脸“啊,我上当受骗了”的表情,鬼医白愁这回真忍不住笑出来了。这小姑娘的脑子转得还真快,他早上才提及这事,她这回就拿来当谈判筹码引了独孤战上钩了。
“好吧,事不宜迟,就让老夫为你的朋友活动一下吧,姑娘请带路。”
说罢,吹须瞪眼的独孤战瞪了鬼医白愁一眼,先蓝祸一步走了出去。
“丫头啊,为了你的情郎,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对于鬼医白愁的揶揄,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是失去了耐性。”
洛风的死,给洛夫人带来悲伤,却也为她带来了警示。
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爪牙已经开始行动,而她竟然还懵然不知,甚至在这鬼医谷里扮演起妻子,贤惠地照顾上官非,并自我满足地沉浸在这角色里而不自觉。
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官非“死”后,这江湖到底乱成了如何?
“什么?无头尸体?”
“对,就埋在荷母庙的后山。”
景色幽幽的庄园里,一身朝服尚未退下的温岳蓝,被急匆匆赶来的邱师爷的报告给惊愕了,马上就联想起不早前收到的,关于独孤战带洛风妻儿神秘赶赴鬼医谷,并在动身前突然把四徒弟关进地牢的消息。
“难道事情又有变了?”
虽然担忧盈满了心际,但是温岳蓝依然是一脸的淡然,瞧不出任何的情绪。
“大人,会不会又与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有关?自从武林盟主上官非的死讯传出以后,武林各大派已经隐退的高手就陆续死于非命,就连花语门也在一个月以前惨被灭门……”
“不,应该是从荷母庙的主持师太开始。”
指头轻轻地拨动案前的七弦琴,温岳蓝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琴弦的抖动。
对于上官非的死讯,还有那一具被毁去了容貌的尸首……
“难道又是那个魅宫的……”
“不,不是她。”
虽然死者死前都收到了“夜凰帖”,但是,上官非当日保证化名为“花二”的“天下第一美人”的笃定目光,使温岳蓝也忍不住相信这一切与“天下第一美人”无关。而且,死者都是死于一种七色怪毒——关于这一点,就与“天下第一美人”往日捣乱江湖时明枪明刀的作风有很大的区别。
而且,既然“天下第一美人”的武艺与上官非不相伯仲,又何必借用那种七色怪毒?
另外,那种以毒杀人,并在死者肩上留下鲜花烙印的手法,让温岳蓝不自觉地联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宗悬案……打断邱师爷的推测后,温岳蓝的目光看向云影淡淡的蓝天,“我让你去监视那个人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探子回报,一切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
温岳蓝淡淡地笑了笑,就在她欲开口以前,一声怪里怪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奉皇上谕旨!温岳蓝温大人接旨!”
“继续监视!”
匆匆丢下一句话,温岳蓝迎出院子,往颁布圣旨的红衫公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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