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远离杭州城五十里远的荷母庙里,夜,同样是漫长而静谧的,而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庙宇幢幢,树影深深,长燃着塔香的正洪宝殿里,香烟袅袅。
手执佛珠,轻敲木鱼的黄衫师太,用苍老龟裂的唇虔诚诵经。
就在这时,凌厉的飞刀从外面飞甩而入,狠狠直插入木鱼里,震惊了老师太。
“谁?”
师太一双浑浊的老眼顿时瞪大如铜铃,而她的声音在偌大的宝殿中回响出极鬼魅的感觉。
汗滴,慢慢地汇集在额角,然后滑落。
师太喉头用力地上下一动,握着佛珠的手露出了青筋白骨,而颤颤的步伐,开始离开禅座,向敞开的朱漆大门走去。
“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鬼魅般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难辨男女,是经过刻意变音的。而就是这道声音,惊得师太连忙后退,顷刻,狂妄的笑声在宝殿上方响起,而站在宝殿中央的师太,狠狠地捂住双耳,一双眼睛骇然万分,就像是见到了索命罗刹!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从大殿上方落下,以快得看不清的身法离开……
低呼了一声,师太终于虚软地滑坐在地上。
“主持师傅,你怎么啦?”
因为听到笑声,从庙里冲出来的小尼姑连忙跑过去扶住了师太,稚嫩的小脸充满了疑惑。
师太骇然地瞪着小徒弟片刻,良久,才恢复了过来,伸出仍然掩不住颤抖、布满了皱纹的指头,指住了那仍然插在木鱼上的飞刀。
小尼姑看过去,只见那飞刀极为精致,上面雕镂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并且,绑着纸条。
那显然是——夜凰帖。
夜凰帖,来自邪教魅宫的拜帖,自然出自“天下第一美人”蓝祸之手了。
至于这荷母庙,也是大有来头。
相传,荷母山不叫荷母山叫凤凰山,但由于荷仙姑曾经出现在这荷母山,下凡普度众生,恩泽苏杭,为黎民百姓做了许多好事,于是百姓们为了表示感激之情,集资兴建了荷母庙。到了后来,人们发现只要来荷母庙虔诚求签的未婚男女,都能觅得好姻缘。就连当朝太子,也在荷母庙重遇了失散三年之久的未过门妻子,因此,荷母庙在近年来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出资重建荷母庙。五年之内,荷母庙焕然一新,香火更加鼎盛。
而如今,这荷母庙的主持竟收到了魅宫的夜凰帖,消息马上就传遍了朝廷、市井,当然不能少的是——江湖。
“上官盟主,这事你一定也会出面的,是吧!”
气势不凡的灵庐正厅里,武林豪杰们正义愤填膺着。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荷母庙的主持……呃,那个谁……不管了,反正,如果荷母庙的主持出事,那么我们的面子还要往哪里搁?”
四肢发达的老汉脸不红气不喘地叫嚣着,道出了一众武林同道的心声。事实也就是如此,那只因撮合姻缘而出名的荷母庙对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那个连名字都无法让大家记住的啥师太是生是死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重要的是不能再让那个可恶的妖女可恶的魅宫在中土武林兴风作浪下去!
上官非沉吟,双手背负,望着窗外庭院的景致。
众人见了,以为上官非又要搬出什么以和为贵、亲上加亲的大义凛然来,连忙挤身上前劝说。
“上官盟主,这妖女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根本不必考虑太多,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随时效命的!”
上官非不为所动。
“说得好!上官盟主,这妖女只不过是女子一名,我们也合该是时候教会她这江湖是男人的江湖,不是一介女流能够干预的!何况现在,她的面具仆人也不知所踪,正是除掉她的好时机!如果盟主你不希望大动肝火也没关系,我最擅长下毒了,只要……”
上官非突然转过身来,冷清的眸子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缩了缩猴脑,见上官非又转过身去,一双眼睛这才忐忑着并嘀咕:“我只是随便说说。”
众人自然知道上官非磊落光明,连忙对那人投以斥责的目光。
而就在这时,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响起:“各位武林好汉不必担忧,这夜凰帖的事情,我们上官家是管定了!”
众人回头,只见太君在兰嫂的搀扶下走进来。
“非儿,你就去替天行道,把妖孽除了吧!”
随着太君的话音落下,众人目光迫切地看向上官非,只见上官非双手负在身后,继续维持着赏景的姿态。
没有允诺,也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酒楼二楼,说书先生正大肆宣扬着荷母庙主持收到魅宫夜凰帖一事。
“夜凰帖送到荷母庙一事,老夫说了半天,大家已经略有所知了是吧?接下来,我们就不说荷母庙,说说这曾有着‘天下第一美人’美誉的妖女!想当初,谁又会想到,如此如花美眷竟也包藏祸心?!这妖女啊,最近在江湖上横行霸道,比起那作恶多端的白明宫或西域天佛教,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她是指使跟在她身边的面具仆人出来作恶,如今,估计是她的面具仆人受不了她的横行无忌,才会毅然出走!但话又说回来,这妖女的武功真那个邪门,不但看不出师承何处,而且……”
酒楼里,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倒是坐在角落里,长相很是一般,身穿着寻常百姓姑娘家花布衣的姑娘,安静地付了茶钱离开。
走出酒楼的瞬间,穿着花布衣的姑娘因为刺眼的日光连忙伸手挡了挡。这时,一抹翩翩的身影逼近,下一秒,画着一对逼真鸳鸯的油纸伞被撑到了花布衣姑娘的头上。
穿着花布衣的姑娘抬起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默然。倒是那为她撑伞的男子,显然就是苏忆云,见她欲走,连忙轻唤:“蓝儿,这夜凰帖……”
身边,是来去匆匆的人们。
那花布衣姑娘低下头去,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别跟着我。”
说罢,径自走出油纸伞,走入拥挤的人潮。
正值城里每年一度的花灯会,集市上小摊摆上各式货品,满目琳琅,惹得难得出门一次的大家闺秀们带着成群的丫鬟拥挤了一团。望着这一情景,那位被苏忆云唤作“蓝儿”、走进人群里相貌普通寻常可见的花布衣姑娘忍不住也张望了一下,可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拉了拉她的手。
回头,看到苏忆云,她不禁皱了皱眉。
“蓝儿,你一个人走在街上,是存心让我不安,是吗?”
蓝儿,蓝儿……是的,这名穿着花布衣长相十分一般的姑娘,正是蓝祸易容。沉默地看着苏忆云半晌,蓝祸不着痕迹地摆脱了他的钳制,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人真的好多,大家都往那被夜凰帖闹得沸沸扬扬的荷母庙走去,蓝祸见没事,也就随波逐流了起来。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没有了苏忆云的踪影,不知道他是被人潮冲散了还是受不了她的漠视,但不管是哪个原因,只要没跟上来就是好事。
去荷母山的路上,远眺山路,竟满满都是人,有寻常百姓,也有达官贵人、书香小姐、名门佳眷,当然也有些四肢发达或威风凛凛或鼠目寸光的江湖中人,大家蚁速前行着,有说有笑或口水花喷喷地怒目议论,倒像是庙会了。
杂七杂八的声音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设在荷母山半山腰的荷母庙入口。
望着还有一段路程的峰顶,蓝祸开始后悔自己来凑热闹的决定。可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撞上来。只见,那是一群人模人样又颇会摆架子的武林侠客们。
蛮年轻的,而且……那些人的脸似乎有点熟悉,熟悉得,就像是那天在船坊上所见到的那些。
该不会,上官非也来了吧?
才这般暗忖着,就见那被围了个严实的人群中心里,某个淡蓝色的身影因为被那些侠士们的热情拉扯转过来。
目光,在瞬间对上。
上官非的视线,很快就滑了过去,却又在下一秒猛地回到她腰间的素色挂包上。蓝祸注意到了,但是,她继续走她的路,不再理会那被人群所簇拥的上官非。
她就知道,荷母庙收到了夜凰帖,这上官非肯定要来凑热闹的。
入夜,山间起了瘅气,使得荷母庙笼罩在一片雾色之中。
“夜凰帖”的事情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但却没有削减寻常香客们的兴致,反而还吸引了不少人的好奇。但灯会毕竟是一年一度的重大喜庆节会,所以,寻常香客们在荷母庙的供香客宿寝的进香殿安顿了细软,便兴高采烈地在荷母庙的仙姑闲院里参加为期三天的灯会,把那对他们而言子乌虚有般的“夜凰帖”抛之脑后了。
至于往日香火不熄、人潮不断的正洪宝殿里,除了上官非一行十人,和那位至今仍不知道名号的主持师太与她那一直服侍在旁的小尼姑,就再无别人了。
神色凝重里,主持师太让小尼姑把昨夜收到的夜凰帖交予上官非。上官非接过夜凰帖时,指尖与小尼姑的不经意触碰,惹得小尼姑脸上顿时一红,连忙躲回主持师太的背后。
这一幕,落入了一直隐伏在横梁上的某人眼里,使得某人不禁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顿时,看完了夜凰帖里的内容后,上官非仰目向上,双手负在身后,其形状似沉思,但目光锐利集于一点,让梁上的某人暗自心惊。这时,一直殷切等待上官非开口的侠客们,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开口了。
“上官盟主,这夜凰帖是真是假?”
依旧锐利聚于梁上一点的目光,在一瞬间滑过了笑意,“的确出自‘天下第一美人’之手。”
身边的侠客们听了,顿时一阵低声议论,而梁上的某人,眉心顷刻一皱。
这时,上官非又开口了:“各位,请务必安守各自的岗位。”
“是的,上官盟主!”
众人齐声应道,然后有人走到那为主持师太身边,“师太,请随我来。”
“这……”
主持师太犹豫地看了看身边立如泰山般坚定的上官非,终于还是尾随着那位侠客步出正洪宝殿。这时,余下几位侠客陆续地步出,但是有一人,走到半途又折返。
“上官盟主。”
“余少侠。”
上官非终于收回仰望的目光,正视眼前的人,“有话请说。”
这余少侠,全名余光谱,是少林的俗家弟子,一身暗色长袍,脸带正气,“上官盟主,计策是针对那妖……那‘天下第一美人’制定的,如果她身边的面具仆人来了,只怕……”“所以,一切就全仰仗余少侠了。”
上官非的话,让余光谱愣了愣。
“上官盟主,光谱学艺未精,只怕……”
“余少侠过滤了。”上官非唇上噙着轻笑,“‘天下第一美人’的面具仆人的武功路数虽然难以揣摩变化莫测,仍然未能让人猜透,但他擅用东瀛剑法,惯于近身战,而余少侠的少林大力金刚指属远距离攻击,正好相克,加之余少侠自小所学的武当剑法已经是炉火纯青,甚至还成功地在他的面具上留下了凶险的一刀。而这一次,难得余少侠能够听到消息后就马上赶过来相助,真的是太好了。”
听了上官非的话,余光谱脸一红,拱手马上走了出去。
而上官非,默默地注视着余光谱随着其他人一起走出去的背影,掌风猛地一甩,把敞开的大门全部关紧。
随即,一阵衣物在风中飘动的声音响起,一直藏身在梁上的人双足落在地面。转过身去,看着那人一身布衣,上官非不禁笑了起来。
“这衣服,也挺适合你的,看起来像个无忧无滤的小姑娘。”
“少对我灌迷汤了。”
那人指头轻轻地在耳后摸索了一下,终于把伪装的脸谱撕掉,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我只是实话实说玲珑……不,祸儿。”
上官非的话让蓝祸不禁噘了噘嘴,没好气道:“上官盟主,蓝祸与你不熟,直呼我的闺名的,只能是我未来的相公。”
“娘子有礼。”
回答蓝祸的,是毕恭毕敬的作揖。
这上官非,平日冷面如玉、一本正经的,没想到此刻竟然赖皮得叫人咋舌。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夜凰帖是我发的?昨夜你提及的面具人,到底又是谁?”
“祸儿,你一次问两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你?”
上官非眼底的笑又深了,而蓝祸看着眼前的他,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意外地觉得自己是了解他的——至少,她可以确定一点,这上官非是个闷骚的人,在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另一副脸孔——尤其是在她的面前,就像是难得找到了发泄的缺口,变得无赖非常。
终于,一个朦胧的念头升起:“上官非,你我是旧识?或者……在什么地方曾经有过什么交汇?”
眼前,上官非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于他的反应,蓝祸心底懊恼得不得了,“这个问题,我取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要挡我?”
“祸儿,夜凰帖是真的,可却不是你发的。”
上官非上前,目光如炬。
“你……”
就在蓝祸错愕地看着他的同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打斗声。
两人同时对望彼此,上官非匆忙说道:“戴上脸谱!”
说罢,人已经施展轻功掠出去,而蓝祸尾随而去,并利落地应了一声“嗯”,但当她把脸谱戴回脸上以后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根本不该听从上官非的话。
但现在并不是懊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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