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中一切如旧。
阿瞻心情已经完全平复,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之前自己伤了霍老将军的心,午饭后特地吩咐下人备车,要亲自去霍府登门谢罪。
霍擎人还在军营与若羌交涉,自然不在。
阿瞻没见到人,却也没急着走,在霍府中流连了许久,毕竟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
比起霍擎,他对即墨彦几乎没什么印象,一直以来都被藏在阴影里,即使自己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没见他多疼惜自己。
他在霍府孤孤单单地做他的霍家幺儿,霍擎两个儿子却都不太敢接触他,生怕将他磕着碰着,因为必然要挨霍擎一顿抽,以至于他和这两个名义上的哥哥一点也不亲近,便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直到师雨到来,他才算是有了个伴,这么多年来,最照顾他的人也只有师雨。
往事总是叫人沉闷,他怏怏不乐地出了门,登车回城主府,半道车马忽然停下。一个下人隔着车帘道:“公子,有人拦着车说要见您,要不要让侍卫赶他走?”
阿瞻掀帘朝外看了看,那是个骑在马上的老者,穿一身道袍,眉眼慈祥。正是之前娟惠带他去见的人。
娟惠也是觉得他终日孤单苦闷,便带他去见了这个风趣的老者,希望他开心些。
此人自称山石老道,也不知什么来历,的确能说会道,阿瞻难得遇到一个能放松交谈的人,也很乐意与之交朋友,但如今既然已经答应师雨,也只能点点头,任由下人将老者赶走。
那老者也不纠缠,叹了口气,递了张纸条给阿瞻,上面写着给娟惠吊唁的话。
阿瞻不知他为何会知道娟惠的事,也不想细究,被触动心思,不免又有些内疚,将那张纸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心情愈发低落。
军营里的谈判仍未结束,天已经黑了。
若羌敢孤军深入墨城大营,不仅仅是因为霍擎强硬,不让对方进城,更因为他们救人决心坚定。
这几位口口声声让墨城开条件,可是条件开了一个又一个,又全不满意。最后自然僵持,只能暂时搁置,第二日再议。
出军营时,师雨脚步很快,有心和即墨无白拉开距离。他倒是轻车熟路地跟着她上了车,毫不生分。
“我看这几人是另怀心思。”
师雨本不愿多说,但此时听到这话也不免侧耳:“怎么说?”
“他们话语间多次提及齐铸,想必左相的人来救左相,右相不甘愿。如果我们帮他们对付一下右相,岂不是顺水人情?”
其实师雨心中也有这想法,但这件事并不好办,她也不能开口要求即墨无白相助。
即墨无白忽的往她身边坐了一些,师雨微微一惊,连忙让开一些。车中昏暗,但如此抗拒的动作还是看得清楚的。即墨无白又坐近一些,师雨退到角落,背部紧紧抵靠车厢。
“你干什么?”
“我本也没想干什么,听姑姑这么问了,倒要好好想一想了。”
师雨定了定神,竟主动靠了过去,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唇边:“贤侄若是想要重温旧梦,姑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车厢中一时没了声响,片刻后即墨无白忽然朗声朝外喊了一句“停车”,就此揭帘下车,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夜晚的街道仍然人来人往,有人经过,挤了一下即墨无白,他警觉地看过去,那人塞给他一个纸团就走了。
他捏着进了客栈,师雨派来的人仍在周围,可有什么用,出入都是邢越这一张脸,盯也是白盯。
回到房中,点亮烛火,他展开纸团,上面的字可真是够乱的,汉字、若羌文、其他国家的文字,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无聊人士随手乱涂的废纸。
即墨无白仔细拼读完,捏了捏眉心。
皇帝还未同意他辞官,而他悄悄跑来墨城的消息已经被朝廷知晓。
消息是邢越送来的,也不知道他见着自己媳妇儿没有。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盯着我。”他自言自语一句,摇摇头,将手上皱巴巴的纸条引火烧掉。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即墨无白以邢越身份前往墨城大牢,提审了几个人。
当初师雨随即墨无白去中原为即墨彦立衣冠冢,期间若羌来袭,她没收到丁点风声,回来路上被乔装改扮的若羌士兵所劫,多亏阿瞻与乔定夜出手相助才得以脱险。
乔定夜当时抓住了那些士兵中的几个活口,后来因为识破他目的,师雨和即墨无白开始结盟对付他,这几个活口也就一直搁置着没有细审。
即墨无白提的就是这几个活口。
天气不太好,暮春时节已经闷热难当,霍擎除了甲胄,一身常服,在营中灌了几口凉茶,就见昨日那赵遇又带着人来了。
“几位请坐,代城主很快就到。”霍擎一面招呼一面朝外看,心道怎么今日不见邢幕僚来帮忙呢?
赵遇跪坐案席之后,普普通通的样貌,却是神采飞扬,双眼十分机灵:“霍老将军,为何如此大事不见城主的面,却仍旧由代城主做主呢?”
外面多的是打听阿瞻的人,师雨和霍擎早已套好话,他当即回道:“城主刚刚接手墨城,事务繁多,一时忙不过来。何况城主和代城主本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谁处理都是一样的。”
“那么,太常少卿即墨无白呢?他应当是城主最亲之人了,以前不是和代城主同进同出,如今为何不见人影了呢?”
霍擎皱眉,这姓赵的小子真是给他找不痛快。当初阿瞻身份刚刚公诸于众,他就和几个即墨彦的老部下商议好要除去他,若非师雨去送他,也不至于下不了手。
“想不到还有人记挂着无白贤侄。”帐外一道温柔的女声,赵遇转头,就见师雨走了进来,金绣面纱绸缎裙,娉婷款步,遗世独立:“无白贤侄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今是难得现身墨城了。”
赵遇讪讪笑道:“在下多嘴一问,望代城主见谅。”
“无妨。”师雨在他对面坐下,朝帐门看了一眼,没见到“邢越”出现,转头道:“我们接着昨日内容继续吧。”
赵遇点点头:“在下昨日仔细思量,代城主无论是金钱要求还是其他,敝国一定尽力满足,只求赶紧放了査老,千万不可让他出事。”
师雨原本就好奇堂堂一国左相为何要亲自以身犯险深入墨城,而赵遇言辞之间又似乎毫不忌讳提及他身份重要,这可是谈判大忌。但昨晚听了即墨无白的建议,忽然觉得这是赵左相在以己做饵了。
他要钓的可能不是墨城,而是右相齐铸。
这不是若羌在对墨城打主意,而是想借墨城除了政敌。
师雨遂开口道:“墨城以前就提过让若羌赔偿,但至今没有收到一锭碎银,依我看钱还是算了。若贵国真有诚意,便交出右相齐铸,若非他从中作梗,若羌和墨城睦邻友好,何至于如今这地步?”
赵遇的神色豁然开朗,师雨就知道自己推测对了。可他身边的武将却是神色不愉,齐铸是朝中的主战派,这并不奇怪。
但赵遇紧接着又拍案而起:“代城主这是什么话?我国右相,岂能随便交出来任你们处置?”
师雨冷笑:“那我们就新帐旧账一起算,齐铸长安辱我在前,唆使若羌大军入侵墨城在后。战败后不思悔改,亏欠补偿,如今这偷偷潜入墨城的査渠说不定还是他派来的。也好,不肯交出齐铸,本城主至少可以杀了査渠以泄民愤。”
“且慢!”赵遇脸色都白了,这一声喊完后神色几番变化,将内心挣扎表露无遗。师雨觉得他的演技简直仅次于邢越和即墨无白。
那两个武将也按捺不住,接连起身,手按佩剑。霍擎大步走至师雨身边,帐中立时涌入一群士兵,情形顿时剑拔弩张。
“在下似乎来迟一步啊。”门边士兵小小骚动,让开一条道,帐门外走入绯色官袍,高冠束发的即墨无白。
师雨蹙眉,他怎么以真身示人了?
霍擎这下神情却是更加紧绷了。
赵遇连声规劝身边两位武将,转头看向即墨无白:“这位大人是……”
即墨无白拱了拱手:“豫国太常少卿即墨无白,这次来是奉陛下旨意,来协助墨城处理若羌事务。”
赵遇愣了愣。
霍擎朝师雨递眼色,后者回以安抚眼神,即墨无白这么说正好,让若羌相信朝廷也介入了此事,才更有筹码逼他们交出齐铸。若能跟左相合力除了齐铸,若羌朝中主战派倒下,今后墨城也会安稳不少。
“贤侄此番前来想必带了不少人马,不知如何安置的?”师雨故意问即墨无白。
他相当配合:“也不多,区区十万。不过陛下还特许侄儿调动安西都护府兵力,这次若是若羌不给个交代,兵戎相见便是。”
他语气轻巧,云淡风轻,赵遇等人气势不免矮了一截。墨城之事向来不由朝廷插手,听这口气倒像是一早计划好了联手,他们自然忌惮。
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函,递到赵遇面前:“另外,在下审问了当初意图劫持代城主的若羌士兵,他们都一口咬定是贵国右相齐铸指使。”
师雨笑了一声:“那便是又要记上一笔账了。”
赵遇拿到那书函的刹那,神情简直可以算是愉悦,随即又严肃道:“既然如此,吾等连夜归国请示王上做主,一定给豫国和墨城一个交代。”
师雨目送三人离开军营,朝即墨无白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若非时过境迁,简直让人以为彼此依然处在结盟之时,默契竟然还在。
“公子。”下人走进城主房间,阿瞻刚喝完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怎么了?”他拿着一方细绢轻轻拭唇,一边问道。
下人道:“安西大都护请见,公子可要见?”
“代城主呢?”
“代城主去军营处理事务了,还未回来。”
阿瞻不禁自责,师雨那么忙碌,自己还跟她置气,他叫来婢女为自己更衣:“见,叫他稍候片刻。”
书房里,乔定夜品完一盏茶,阿瞻才珊珊来到。他已做足了准备,看到阿瞻的脸时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初匆匆一瞥,他整个人都藏在披风里,根本看不出样貌,原来这张脸跟即墨无白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还真是骗不得人。
阿瞻早已习惯别人盯着他瞧的模样,不以为意,任由他瞧了个够。
乔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礼了,城主莫怪。”
阿瞻抬手请他就座:“不知乔大都护造访,所为何事?”
乔定夜道:“我是为太常少卿而来。”
阿瞻神情微变:“即墨无白又不在墨城,你为他而来如何说?”
乔定夜诧异道:“原来城主不知道么?即墨无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亲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脸,搁在膝头的手指蓦地收紧,直至骨节隐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