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白寂云自行车后座上,不肯再扶他的腰。
周遭的风景继续后退,方才发生那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在街心花园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我的父母中午有时候会回家吃饭,为了彻底杜绝碰到他们的机会,原本不该这个时间回家的。可是我怕白寂云误会我想拖延时间,也不肯同他讲话,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去了。
片刻后,他已经骑到了我家楼下。
“到了。”我从他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
白寂云停下车子,“要我跟你一起上去吗?”
“随便你。”我冷冷地说,转身走到单元门前。
他留在我身后,我转念一想,又停下脚步,说,“你还是跟我上来吧,我真的把你学生证落在家里了。”
还是让他亲眼看到的好,免得他以为我把学生证藏在身上,为了多制造跟他在一起的机会才故意演这一出的。
白寂云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不表态,只是无条件地顺从。他耸了耸肩膀,锁上车子,跟了上来。
楼道狭窄,光线不好,也不太干净,各家的垃圾袋都堆在门口,保洁人员总是偷懒,到了中午也不来打扫。
剩饭剩菜的酸味,夹杂着潮湿陈旧家具的腐味,满满地充斥了整个楼道。我回头看一眼白寂云,他果然不太适应的样子,掩着鼻子,躲闪着被人扔到过道正中的垃圾袋,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
看到这一切,他会不会后悔,刚才吻了一个生长在这种环境中的女孩?
我回过头,沉默地掏出钥匙,垂下头,插进锁孔。
像他这样的男生,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而我,更是不该与这些读实验中学的人有任何瓜葛。
这时,楼下忽然有人喊,“那红雪,那红雪在吗?有你的汇款单!”
我一愣,急忙抽出了钥匙,有些惊慌地回过头去。
“来啦,我们在这儿呢!”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明显有些兴奋。
我家在三楼,楼房又陈旧,隔音很差,楼下的声音在这里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轻手轻脚走到楼道的窗户边,看到爸爸骑着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妈妈,正从不远处过来。
“谁是那红雪?”邮递员没好气地问,“我都来送过很多次汇款单了,怎么总也找不到人?”
“他是!他就是那红雪!”妈妈忙说,“不好意思啊!以前的汇款单现在可以补领吗?”
“不行啊,没人认领的汇款单都会在三个月后被退回去,以前的是找不回来了,你们赶紧把这张领了吧!”邮差拿出签字板来,递给爸爸,“那红雪是你对吗?来,在这儿签个名!”
爸爸愣了一下,没接他的东西。
“快签呀!想什么呢!”妈妈见他迟疑,急忙把笔和纸接过来,塞到他手里,不满地说,“小灵想学舞蹈,我答应给她买一双舞蹈鞋,到现在还没兑现呢……厂里越来越不景气,拖欠着我们的工资,你也不是不知道!”
爸爸接过邮差递过来的圆珠笔,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表情还是有些迟疑。
这时候,妈妈狠狠推了他一下,“快签啊,那红雪!你想什么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为你老婆孩子着想,算什么老爷们?!”
爸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把签字板和圆珠笔退还到邮差手上,“你还是把汇款单退回去吧,就说找不到这个人。”
“那红雪!”妈妈气急了,当街捶打他,“那红雪,你装什么圣人!养孩子不要花钱的吗?要她点钱怎么了?她女儿多吃一口饭,我女儿就要挨一口饭的饿,你当你自己是慈善家吗?一个穷鬼你当什么慈善家?!”
邮差见此情景,也愣住了,把汇款单捏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办好。
妈妈一把抢过邮差手里的汇款单,对邮差说,“这笔钱我要定了!他是我老公,我有他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这汇款单给我吧,我替他签收!”
“不行,我们局有规定,只能本人签收啊……”邮差有些为难。
“怕什么?我是他合法妻子!又不是别人!”她抢过笔和纸就要签字。
“别闹了!”爸爸闷声喝道,把妈妈吓了一跳,他把签字板夺回来,扔到邮差的车筐里,厉声说道,“想跟我过,就得听我的,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这钱,我说不要就不要!”
在家里,爸爸一直话不多,大事小事都是妈妈占上风。可是对一个沉默的男人来说,往往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样一吼,立刻就镇住了妈妈。
说罢,他转身上楼,她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太违背他的意思,跟在他身后灰溜溜也上楼来了。
我有些慌了,急忙拉着白寂云往上跑了一层,在拐角处藏了起来。
楼下传来呜呜咽咽哭泣的女声,越来越近。
“呜……我可怜的小灵!”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都怪你妈妈没本事,给你找了个有外心的爸爸!”
“行了!这是厂区大院,邻里之间都认识,你别乱说,让人家听了多不好!”爸爸又说了她一句,比起刚才,声音柔和了许多。
“怕什么!我就是要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她见他态度软下来,又硬气起来,反弹性地歇斯底里,“你以为你隐瞒的很好,别人都不知道吗?那个吃白饭的小蹄子,哪里长的像我们家人?清汤挂面的脸,却有一双狐媚的眼睛!我们小灵不知道比她漂亮多少,就是没遗传到她娘那一手勾人的阴招!”
我藏在楼上,听了这些话,不由愣住了。
他们……是在说我吗?
“够了!给我进去!”爸爸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急忙要把妈妈推进家门。
“我不,我就不!”妈妈抓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进去,哇一下哭了出来,“那红雪,你可真行!为了帮那个贱人养孩子,把我们娘俩都搭进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跟小灵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怜小灵那么小的孩子,别人吃饭,她就只能喝粥,长的那么漂亮,参加学校的唱歌比赛,连身拿得出手的衣裳都没有!我们家的好处,都让那一大一小两个贱人给占尽了!那小贱人这么小就藏心眼,偷偷攒私房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妈妈未婚生子,抛弃自己的亲手骨肉,现在假惺惺地汇点钱过来,难道不是我们应得的吗?”
我的手握着楼梯把手,越攥越紧,钻进的凉意通过指尖走遍了全身。
这一切始料未及,实在超乎我的想象!一时间,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鬼压床一样,整个人动弹不得。
“那么点钱,能补偿我跟小灵受的苦吗?家里养两个孩子,能跟养个独生女一样吗?那些钱是我们应得的!你竟然还不要!家里穷成这样了,你却把到手的钱推了出去……你啊,你……”赵茜显然怒极,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现在竟有些结巴了,“你这那红雪!你是木头吗?你铁石心肠!你要我们娘俩怎么活啊……”
赵茜跌坐在地上,呜呜又哭了起来。
那红雪垂手站在一旁,那个高大而沉默的男人,此时看起来却有些无助。
“她一个女人,这些年也不容易……要是收了她的钱,我那红雪成什么人了?”他关上敞开的房门,说,“我养了那墨这么多年,早把她当成自己孩子看待了。大人的事跟孩子没关系,这几年你对她态度越来越差,不就是因为我没本事,赚不到钱么?”
那红雪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动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