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像变轻了,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知觉,却能够清晰地听到时钟的滴答声,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有点像是在游泳的感觉,软绵绵地浸在水里,头顶笼罩着古怪的光,像是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鱼缸里。
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是呜咽的女声。
“跟那墨道歉!”那红雪低声喝道,“我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那红雪,你够了!”提高了八度的尖利声音,应该是赵茜,“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装什么啊?那灵所做的这些事,你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既想在那墨面前装好人,又想暗地里帮助女儿?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咱们在同一条船上,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住口!”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们好大的胆子!在自己家的厨房下毒,这是刑事案啊!那墨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她伤透了心,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何必这么心狠手辣呢!”
那红雪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不是还没死么。”这一次是那灵的声音,“戴斯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只是不想给他们藕断丝连的机会,不想让这个女人跟白寂云再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联系彼此!”
我奋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却不能。耳边的声音非常清晰,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你好好看看病床上的人!”那红雪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像是真的动了怒,“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叫了她十几年的姐姐,却抢了她的未婚夫!这些还不够,你还要除掉她的孩子,差点杀了她!”
好像重物坠地的声音,不知道那红雪砸了什么,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那红雪在我印象里一直是这样的,他是个不轻易生气的人,可是一旦真的发怒了就会砸东西,像风暴一样吓人。
那灵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爸,这些都是你的错啊!”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要不是你不顾我和妈妈的感受,非要收养那墨,我会有今天吗?”那灵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以牺牲自己家人的方式去获得别人的感激?如果我没有一个从小样样都比我强的姐姐,如果我们一家三口能像正常家庭一样生活……我会这么痛苦吗?”
我惊住了。
相信她的这番话,那红雪也始料未及。
“你是司机,妈妈是服务员,虽然比一般人精明漂亮些,但也就是这个层次的人,我能好到哪儿去?除了有这张脸,是个大个子,我还有什么?不是学习的料,也没有半点艺术天分。我能当上空姐,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我怎么跟那墨比!”
我缓缓睁开眼睛,视野里打开一条小缝,模模糊糊的,有丝丝缕缕的白光透露进来,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从小就嫉妒她,你知道吗?我嫉妒她不用读书就学习很好……我嫉妒她生来就会画画,还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就算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没有人敢轻视她!分明是两姐妹,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我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妈妈告诉我她的身世,我才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跟你们一样是个俗人,我再努力一百倍也比不上她!”
那灵呜呜咽咽地哭着,“爸爸,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放着你自己的女儿不疼不爱,非要收养别人的女儿?如果没有那墨,我会活得很快乐!是你拿走了我的幸福啊!”
视线如对焦般的清晰起来,我终于可以看见他们了,却发现自己正带着氧气罩,躺在空荡荡的病房中央。
“小灵……”那红雪沉痛地看着那灵,愧疚和自责让他的脸变得很扭曲,“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
“爸爸……”那灵忽然跪在他面前,“这件事,乔昱非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已经去报警了!我,我不能坐牢啊!爸爸,帮帮我……”
那红雪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揉了一把脸,好像有无数的憔悴像粉尘一样落了下来,沉默片刻,他说,“我已经处理好了,没有人能找到你下毒的证据。我不能让你坐牢……可是我们家欠那墨太多了。”
是的。当我们站在天枰两端的时候,那红雪永远会选择那灵。
“没有你,她能去学画画吗?不学画画,她就不会认识白寂云。你说反了,是她欠了我们太多吧!”那灵瞪我一眼,对上了我的目光,一下子愣住了。
“糟了,那墨……那墨醒了!”那灵慌张起来。
那红雪和赵茜齐齐看向我,也都愣住了。
我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像个木偶。却有思维,因此可以承受痛苦。
那灵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变得尖利起来,她一步一步走向我,说,“爸爸,你不是说我们家欠她很多吗?……那就让我们再多欠她一次吧!”
她猛地扑上来,拔掉了我的氧气面罩。
我的呼吸沉重起来,越来越累,像溺水一样,忽然之间,满世界都黑暗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那墨!”隐约看见那红雪朝我冲过来,胸口中一阵窒闷,就失去了知觉。
“对不起……那墨……”
这是乔昱非的声音和气息。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趴在病床前哭泣。门口站着医生和护士,苍白的衣服和脸庞,垂首站在那里,有些害怕的样子。
乔昱非……我心里一酸。
在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只有他会为我哭泣。
我用力抬起手来,放到他肩膀上。
他看见我醒来,眼中瞬间惊喜,然而又悲凉起来,“那墨,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没有保护好你……”
乔昱非转头指着门口的医生和护士,“难以想象,他们竟然会让那灵一家进到你病房来!我会追究责任的!那墨……你受苦了……”
我不明白乔昱非为什么这么伤心,虽然让那灵一家到我病房来,确实是个错误。
他们差点杀了我。
“他们声称是那墨小姐的家人,而且能够准确说出她的生日,所以我们……”护士忍不住想要解释什么,却被那个医生用眼神制止了。
“对不起。”医生走到床边向我鞠了一躬,说,“这次流产之后,你以后可能很难再怀孕了,但是机会也不是没有……我承诺,会尽一切努力治好你……”
我愣住了,手不自觉地放到小腹上,果然感觉不到它了……
怎么会这样?
我刚刚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结果却……身体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可是现在它竟然就这样离开了我!
我睁大了眼睛,泪水如泉水般汹涌而出。短短几天的时间,好像把我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那灵,那红雪……包括沈细眉。
当然还有白寂云。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翻身下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离开这里。
我想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因此避开电梯,步行下楼。
刚下了半层,一阵烟味传来,很熟悉的味道。
我走过楼梯转角,看见那个人,倏忽愣住了。
--白寂云斜靠在墙壁上抽烟,西装外套搭在肩上,领口的扣子开着,露出汗津津的锁骨。
他看见我,也是一愣。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肉里。
白寂云怔住片刻,转身往楼下走去。
……我怎么能让他就这样走掉呢?他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不只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身边所有的人。
他令我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
胸口处的愤怒和悲伤,如澎湃的潮水,无法遏制,我听见自己说,“白寂云,你站住。”
……我的声音回来了,在重新遇到他的这一刻。
“我本想离开明珠城,再也不回来了。”我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他,“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很近地站在他面前。
这张我曾经深爱过的面孔,每多看一眼,就会让我的心多痛一次。我拿过他指尖上燃烧着的烟头,重重按在左手掌心最中间的地方。
嘶的一声,伴着皮肤灼烧的焦味,我感到一阵淋漓的痛楚。……皮肉越痛,心里的痛好像就缓解了一分。
“你们给我的,我会一一还回去的。”我把烟头按在冰冷的墙上,熄灭了它。掌心多了一个黑洞,就像今天我所失去的……
这一生,永远是我心头上的残缺。
“有人说,掌纹象征着人的命运。”我举起左手,微微笑了,“我受够了被其他人掌控命运,从今天开始,我要改变我的命。”
我转过身,虽然极力隐忍,眼泪还是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忽然自后抓住我的手臂。
“那墨,那个孩子……是我的吗?”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狱传来,那么邪恶,那么虚弱,“那灵说是乔昱非的,可是我不相信……”
我觉得之前的所有痛苦,都不会如这一刻般让我铭记终身。
“你不配做我孩子的爸爸。”我背对着他说,“你让那灵做好准备,等待命运的惩罚吧。她将会是第一个付出代价的人。”
复仇之泪,引燃地狱之火。我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直到伤害过我的人被我伤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