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白万骐先生,我想你误会了。你跟我,并不算是‘我们’。”
听了这话,白万骐似乎也并未觉得意外,仍是淡淡地注视着前方。
“白氏集团现在是三足鼎立的局势。白万秋,沈细眉,和我,各有各的优势与劣势。”他点燃一根烟,竟然跟白寂云抽的一模一样,“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并不受宠,被发配到国外,很是过了几年挥金如土的荒唐日子。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国外随便办本色情杂志玩玩,竟然赚了不少钱。老爷子因此高看我一眼,这几年他年纪也大了,便把我叫回到身边。”
他把车停在一处树荫底下,树叶像筛子一样将阳光淘成细沙,洒落在他斜靠车窗的侧影上。
其实白家的事,我以前是刻意不去关心的。毕竟白万秋和沈细眉斗得如火如荼,白寂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没有人知道我跟沈细眉的真实关系,可是我自己知道。当白寂云和沈细眉站到对立面上,我当时一定会选择白寂云,可是我的心也会很难过。
不管她当不当我是女儿,我只有一个妈妈。
白万骐呼出一口烟雾,苦涩的香气缭绕在车里,朦胧中他的侧脸,真是像极了白寂云。
我咳了几声。
“对不起。”他马上把烟掐掉了。
“没关系的,太久没闻过烟味了,有些不适应而已。”
其实以前白寂云抽烟的时候也会刻意避开我,他说抽二手烟太不健康,可是我却很喜欢闻他指尖残留的烟草味道。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烟味的。……跟白寂云的一样。”
原来他是故意的。白万骐侧过头来看我,他们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叔侄,类似的轮廓和眉眼,只是白寂云的气质比他更苍白落寞一些。
白万骐继续说道,“白寂云正值壮年,一天天在变强,白万秋如虎添翼,势力扩大了很多。我跟沈细眉不得不暗暗合作。这是一种默契,从来没有点破,不过此消彼长的道理,大家都懂。”
“原来你请我做美术馆的项目,实际上背后另有安排。”我不冷不热地说。
“我这些安排都是为了你啊。如果你在各个方面都击败了那灵,并且再一次入主白家……”他勾起唇角,缓缓露出一朵罂粟花般的笑容,“那墨,你会不会觉得很开心呢?”
“你的意思是……”
“三嫁豪门,会让你成为明珠城永垂不朽的传奇。”
我愣住了。
白万骐的念头太疯狂了。他也许是忘了,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是明星,也不想成为传奇。
“我不要永垂不朽。”我垂下眼眸,“我要的,从来都只是白头偕老。”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抚向我的长发。
我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他的手在半空僵住片刻,还是轻轻落了下来。
“你头上沾了落叶。”他轻轻拂掉了什么,手却沿着我的头发捋下来,把玩着发梢,他说,“你跟沈细眉的关系藏得滴水不漏,可是我却清楚。……你若肯跟我在一起,就相当于我跟沈细眉的联盟更加稳固,到时我们联手对付白氏父子,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往后退了退,把头发捋到肩膀另一端,冷冷地说,“你可能是误会了,其实我对白家争产的事情没什么兴趣,美术馆我可以帮你打理,但是前提是不要扯上沈细眉。”
我打开车门,踏了出去。
“你不要急着拒绝我。”白万骐的声音响在我身后,“认真思考一下,然后再答复我吧。”
五层小楼露天的楼顶,五颜六色的花在阳光下开得格外绚烂。
我们上次就是在这个地方见面的。
那株倾国倾城的绿牡丹“相见欢”被放到一个玻璃盒子里,成了静止的传奇。
沈细眉今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粗布长裙,宽袖低领,露出她锁骨处的一枚玉锁。乌亮长发被阳光染成金色,她亲手端了一只烫金白瓷咖啡杯给我,“我亲手做的咖啡,有点苦。”
“我不喝。”我往后靠在椅背上,“刚喝过一杯,怕晚上睡不着。”
然后她倒了杯清水给我。
我竟然有些受宠若惊,母女间这么简单的照顾,我长这么大,竟然是第一次。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不自觉的平和了一些。
“出了那件事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你。”她坐在阳光深处,身后是那一株倾国倾城的绿牡丹,她拈起手指,把咖啡杯端到嘴边,看起来优雅极了。
“怎么,你还关心我的死活么?”我侧过头,刻意不去看她,把目光的焦距集中在她身后的花上,“我现在是新闻人物,你应该跟我划清界限才是。”
她披散着长发,脸颊两侧的乌鬓使她的脸看起来更小,几乎只有巴掌大。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就跟我姐姐一样。
可能当一个人不被感情所累,岁月也会对她手下留情。
沈细眉看着我,忽然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巴不得能有人陪我聊聊,给我指引。”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冲口而出地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孩子已经十岁了,养在别人家,一面都没去见过。”
“你对我有怨气,我能理解。”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我现在年纪大了,很多事也看开了。毕竟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不管你想不想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我没有说话,她也沉默下来。这座顶楼花园是沈细眉的私人画室,里屋里摆着几张没画完的画,油彩的味道和她身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画室角落里放着一座老式唱片机,悠然的旋律轻轻扬起--
Doyouremember
Thethingsweusedtosay?
Ifeelsonervous
WhenIthinkofyesterday
你还记得
我们曾经说的那些事吗?
当我想起昨天
我感觉那样不安。
HowcouldIletthings
Gettomesobad?
HowdidIletthingsgettome?
我怎能让事情
就那样糟糕地发生?
我怎样让事情
就那么发生?
是小红莓的《Dyinginthesun》。这首歌真是我跟沈细眉的完美写照。
当这首歌放到一半,沈细眉率先打破沉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本想跟乔昱非回美国的……”我握着玻璃杯,里面的水是温的,我垂下头,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我应该让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沈细眉顿住片刻,说,“你最近高调亮相,频繁制造舆论,连我都看出你的企图了,你觉得白寂云会没有察觉吗?”
我微微一怔。
沈细眉又说,“你觉不觉得,你不肯就此放手,会不会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仍然放不下那个人?”
我的心咯噔一声,忽然就愣住了。
“前几天,那红雪曾找过我。……他跟我忏悔,他说他帮着自己的女儿,伤害了你。”
我莫名又心头火起,“有什么好忏悔的?作为父亲他很合格……他不像你!”
沈细眉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她忽然站起身,转身走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明天杜衡会去白家大宅给白皙准画像。你也一起去吧。我让他认你做干女儿。以后,你就是上流社会名正言顺的名媛了。”
还没等我再说什么,沈细眉已经走远了,身影隐没在细细的阳光里。
我没有开车,走出沈细眉的顶楼画室,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酒店花园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喷水池边的长椅旁边。
……刚回明珠城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与白寂云重逢。
我脱掉高跟鞋,抱着膝盖蜷缩在长椅上。
晶莹的喷泉水,在阳光下绽放着七彩的光。今天天气很好,风高云淡,我蓦一抬头,才发觉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个人,静默如磐石,好像与周遭景色融合在一起,他也发现了我,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竟是白寂云。
他穿着正装衬衫,解开了胸前的两粒纽扣,漫天晶莹的水珠阻隔在我们眼前,我慌忙移开了视线。
第一个念头,是想赶紧离开这里。可是我的鞋子在地上,我竟不敢轻举妄动。在他面前,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举一动都动作僵硬。
他忽然站起身,朝我的方向走来。
绿草如茵。刚修过的草坪,散发着植物的香气,他穿过重重水帘走到我面前,头发上,额头上,沾染了剔透的水滴。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在我身边坐下,望着前方,一阵如空气凝固般的沉默。
“你最近做了那么多事……”他忽然轻声地问,“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吗?”
我在心里冷笑。悲哀又心酸。
“……如果是,你会吗?”我反问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说这些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有时候,筹谋多年的目标达到了,反而没有想象中开心。”白寂云背靠在长椅上,双手搭在椅背上,晴朗的天气里,他的表情看起来天高云淡,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沾染了晶莹的水汽。
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如今怎么可以若无其事?
更悲哀的是,为何我此时此刻看到他的侧脸,为何还是会心动呢?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不想再做一个被他控制情绪的傻瓜。沈细眉的话响在我耳边……我决定要复仇,潜意识里难道真是因为放不下他?
就算我是个没有自尊的人,也不会再爱一个曾把我的真心和希望践踏在脚底的男人了。
“我要结婚了。”
我忽然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