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与哲学大师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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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自由是一座需要围墙的绿屋顶

对于一个生活的弱者,是不能让他承受自由的,因为这种无边无际丧失任何制约力量的东西,会把他完全地消融、吞没,闲得发疯的痛苦,使得这个绿色的大屋顶把他压垮、毁灭。

正如同另一种前进的方式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么,我的自由的另一种方式是自制,一个不会自制的人,便不会真正占有自由。它是一座无边而荫爽的屋顶,我用意志这双绿色的手臂构筑围墙和蕃篱,思想的脚在这里走路或飞翔……

现在,我们先转移一下视角,换上另一页纸张,打印机依旧轻轻微微地吱吱叫着,顶棚外边的树叶依旧嘟嘟嚷嚷地飘着,不过我先得从自由这个敞亮的阔廊里退回到先前的窘况中去——两年前,我终于丢弃,或者说是失去了稳定的职业收入。这一方面,是宣告从此我将脱离往日那种慵散从容的物质安宁,另一方面,是我终于获得了一座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一个硕大的绿“屋顶”——自由,屋檐随意垂挂着星星,云彩像窗帘那样在风中休闲飞舞,雍容的时间在这个屋顶下漫无边际地游来游去。我没有在这里安装大门,因为我既不愿意锁在屋门里边,又不愿意锁在屋门外边……单独地占有如上所说的这一种姗姗来迟的大“屋顶”,也许是过于奢侈,所以当我终于享有它的时候,上天要求我同时也必须伴随清贫。这如同当你推开自由这一扇大门的时候,你必须握住清贫这个把手一样自然而然。

这个心神自在然而物质窘困的境况终于到来。这是被我自己推到面前来的又一个严峻的自我挑战。丢开优越的公职,强迫自己去做一个咎由自取的“殉道者”,强迫自己继续一种自讨苦吃的生活,完全是缘于我对于人的内在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特殊爱好。它埋藏在文字的深处,因为我懂得交谈是没有结果的,哪怕是一种极其私人化的“恳谈会”。当语句从爸爸的嘴唇中流出时,它已经游离了你原来的本意,或根本就悖弃了你的初衷,起码它无法涵盖你内心里复杂而敏感的意图的全部。交谈的局限在于它很难贴近这一微妙的分寸。只有当我把它付诸文字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良好。所以,这个自在而窘困的局面,我除了张开双臂,坚韧果断地迎接它外,别无选择。

物质的清贫与窘迫,使人的思想敏锐而洞深;远离团体公众后的势单力孤,使个人的内心力量增长。我从来都这样以为。同时,一个自由的个体工作者,所面临的弊端,也许正是一个丧失自由的公职人员所渴求向往的。我为自己的选择,究寻一番之后,便安宁下来。

现在,真正进入一种自觉生活的时刻已经到来。脱离以往的职业生活所带来的半被动的惯性轨道,首先所面临的是心理和身体的松驰;其次,所面临的是意志力和创作力的衰退和殚竭。按照常规来说,平常的人都会陷入这样一种窠臼。

那么,有意识地、自觉地避开这一规律,便是当务之急的第一步。也就是说,当自由真的降临于你时,你是否能够撑起这一份松散的、气流般的轻飘的重压?

至此,我们返回头去,换上先前的那一页纸张,打印机依旧自言自语地吱吱叫着,窗外树叶依旧飘着,夜晚依旧绵延着,我们回到先前的那一座需要我用意志的手臂构筑围墙和蕃篱的“大屋顶”下,再来拾起自由这个话题。

自由这个东西,我以为也许只能给予拥有足够意志力和思想能力的人。对于一个生活的弱者,是不能让他承受自由的,因为这种无边无际丧失任何制约力量的东西,会把他完全地消融、吞没,闲得发疯的痛苦,使得这个绿色的大屋顶,不仅不能给予他荫爽的庇护,那屋顶反而会把他压垮、毁灭。

个体意义上的自由,我以为存在着三个层次:个人行为的自由。这是较为初级的一种自由。可怜的是,大多数人以为,获得了此一种自由,就是获得了全部要义的个人自由。克尔凯戈尔曾说到一类人:“……几乎从未运用自己拥有的自由,比如思想自由;相反,倒去要求什么言论自由……”我以为克氏的意思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倒是更为奇妙——有些人根本不思想,也就用不着去要思想的自由。

个人内心的自由。比较上面的一种,它位于较高的一个层面上。但是,只有少数人拥有这个愿望和要求,因为更多的人已被麻木而拥挤的外部生活全部吞没。他与外部的距离越近,他留给自己内部的空间就越少,很多人甚至少得没留下一足之地,一线之隙,因而也就丧失了这个愿望和要求。但此一类人也易流于终日沉溺在一泻千里的冥想中,思想得越多,结果行为就越缓慢,以至于最后“深沉”得丧失了外部的行为能力。

最高一种个人意义上的自由,应该属于那种懂得运用其内部的自由来驾驭或控制他的行为的人。这也就是我所比喻的那一种有围墙的绿屋顶。一个个人,仅仅能冲破某种公众观念的围栏,搭起一个四周没有任何原则遮拦的绿屋顶,那还是不够的。捣毁围墙之后,再一次地运用自己的理性之手围拢起栅栏的人,才真正能够拥有那大屋顶投射的绿意。所谓一个人就是一个秩序,这也是一种个人自由的境界。

关于更大范畴的国家和政治一类的自由,那是另外的问题。我喜欢关注于个体这一范畴,因为它是超越国家和政治之上的属于人类的东西,因而它是更庞大、更深邃的。

……

夜已经很深了,身后的玫瑰色灯光吸引着我到床上去,立刻倒下。我停住手,四下环视那被我写来写去的绿色大屋顶在哪儿,然而我没有找到。推开窗子,向远处眺望,仍然不见其踪影。但我知道,它就在看不见的四周弥漫,我不能说它在身体之内,也不能说它在身体的外部,它是一团气,浑然环绕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