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瀑如帘。
三伏天的骄阳正炽,如火般烘烤着这片已然泛红的山峦,热浪氤氲,枝叶枯卷,荒草萎蔫。一弯细水倒引来了些许凉意,从十数丈高的崖顶无力地垂挂下来,踩着突兀嶙峋的岩壁,一头栽入了崖脚的清潭中,银珠四溅!
一只棕褐色的黄鼬趴在潭边的阴凉处,伸长舌头沾了沾水,又把半截下巴和整个胸脯都没进潭底,这才十分惬意地扭了扭身子,闭目养神。那对小小的鼻孔重重地呼出两股热气,将近前的水面吹出了一圈细细的涟漪。可是没过多久,紧闭着的眼皮便突地一跳,两只小圆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而后猛地睁开双眼,抬起前爪立直身子定定地望向远方,随即掉转身形,一溜烟隐入了崖脚的杂草丛中。
片刻,一条细身长腿的黑毛猎犬耷拉着长舌头,迈着轻巧的步子,一溜小跑来至潭边,左近绕了绕,最终寻了一块岩石趴到底下乘凉。它抬头望向自己跑来的方向,那里,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壮汉。
这二人光着膀子,棉布背心搭肩,挽着裤管,趿拉着布鞋,一身的腱子肉被晒得黝黑发亮,淋漓的大汗从头流到脚,仿若一对出水的黑面太岁,透着一股煞气。
走在前头的汉子一到潭边,便迫不及待地撂下肩上扛的三尖猎叉,脱了裤子扎进水里。潭水不深,只没到肚脐。他暑意难消,索性一头没入水中,半晌才从瀑布底下露出头来,任凭高高跃下的水流冲击着头顶。
他擦了把脸,泄愤似的提高嗓门自语道:“爽啊,爽!这贼老天,他娘的要是再这般热下去,小爷非得叫他收了命不可!”
另一个汉子蹲下身,将手中的长筒猎枪放到脚边,掬了一捧清水灌进肚子,又撩了些水泼在脸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水中的汉子,道:“大哥,咱爹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告诫过咱,说仙道山这片地儿邪性,没事别来这儿转悠。我看咱在这乘会凉,趁早往回走得了。”
“我说老二,”水里的汉子笑道,“这大白天的,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得在洞里猫着,哪个敢抛头露面?再说,这两年大旱,收成不好,外面的小兽都快被咱打光了,再不往山里走难道要等着喝西北风吗?倒是你,赶紧把那捕兽夹子看好了,咱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别等着到时候空手而归!”
那老二挨了一通数落,心中不平,扭头朝着身后张望了一番。几株松树正孤零零地伫立在漫野的荒草与岩石间,散发着令人焦躁的灼热气息。他扭回头:“放心吧放心吧,夹子下得结实着呢!我吴二壮做事你还信不过吗?不过大哥,这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今天怎么老是两只眼皮一起跳?跳得人心神不宁,你说会不会发生些什么事?”
老大瞪了他一眼,边往岸边走边道:“祸从口出,老二你嘴里加点小心,别净说些渗人的话给我添堵!”他来至岸边,拾起猎叉又重新折回水里。
他寻了处浅水,双手握紧猎叉,一动不动地盯着潭面,除了一双时而转动的眼睛,整个身躯便真的如同木雕泥塑的一般。这样站了良久,突然,他大眼一瞪,伴着“嘿”的一声低吼,猎叉已猛地戳向水中。但见水花翻动,叉头提起时,竟带出了一尾尺许长的白鲢来。那白鲢被叉尖刺了个对穿,痛苦地扑愣着身子,腥血随着鱼尾的摆动四处飞溅。
他擦了把溅在脸上的鱼血,将鱼从叉头上拔出来——叉尖的倒钩将鱼身豁出了老大一个血窟窿——而后用力甩向岸边。受害者的血滴在平静的潭面洒出了一条笔直的鲜红色轨迹。
“不赖不赖!”等候在岸旁的老二伸双手将鱼接住,掂了掂分量,然后腾出一只手笑嘻嘻地朝大哥挑了挑大拇指。
就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尖细而凄厉的哀嚎,一旁的黑毛猎犬闻声一跃而起,直朝声音的源头飞奔而去。
正是下了捕兽夹的方向!
“夹中了!”老二兴奋地一跃而起,将手里的白鲢往麻袋里一扔,捡起猎枪快步追了出去,边走边道,“大哥你先忙着,我去看看是哪只没长眼的畜生踩了我的夹子!”声音未尽,人却已经隐没在了周遭的草木与山石之间。
真是个狩猎的好日子!老大喜上眉梢。他眼睛盯着一尾闻腥而至的青鱼,耳朵听着猎犬气势汹汹的吠叫,大脑却在盘算着捕兽夹猎到的会是只什么兽。
刚才的那声尖叫穿透力很强,即使隔了挺远,他也能深深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悲戚与痛苦。对,那声尖叫富有感情,仿佛声音的主人并不是一只兽,而是一个人。这让他想起了前些天村里请戏子出演的那幕《窦娥冤》:当官差将窦娥的十指插进夹棍的缝隙时,随着夹棍的拉紧,窦娥发出的,也是这样的一声尖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因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而露出一丝苦笑。可是以他多年的狩猎经验,确实没有分辨出方才的声音是何种动物发出的。
他将头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自狐疑间,便听猎犬的狂吠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老二的一声惊呼,随即便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他大吃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他提着猎叉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岸,顾不得穿上鞋子,直朝前方冲了过去。
他赤脚踏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完全没有注意到被坚硬的草梗划破的脚掌正朝外沁出丝丝鲜血。跑出不远,便见老二提着枪慌慌张张地迎面跑了过来。
“老二,怎么回事!”他双手搀住自己的兄弟,急切地问道。
老二脸色煞白,他一边扭头观望,一边气喘吁吁地道:“不、不好了,有、有妖精!”
顺着老二所指的方向,越过几个高高低低的土丘,便见百余米开外的一株歪脖松下,此时赫然有一团白色的烟雾,在这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老大惊得张大了嘴巴,慌忙将老二拉到一块岩石后面藏住身形,颤声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烟?”
老二有些发懵,似乎没有听清大哥的问话,重复嘀咕着:“妖、妖精,我的夹子、夹了妖精!”
老大低声叫了几声,见自己的兄弟给吓魔怔了,狠了狠心抬手正反抽了他两个嘴巴,这招果然奏效,老二一激灵缓了过来。
“哪里来的妖精?老二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老二后背往岩石上一靠,滑坐在了地上,抬眼盯着大哥:“我、我不知道,我还没到跟前,那股子白烟就腾起来了,也不知那东西使的何种手段,虎子正好冲到那,立马没了声响。就凭咱虎子那股凶悍劲,除了妖精,什么东西还能一下子制住它?”
老大一边听老二讲,一边从岩石后探出头来,发现那白烟散得很快,此时已快尽了。他一把夺过猎枪,猫着腰从岩石后转了出来。
老二跟在身后。二人各握枪叉,提心吊胆地朝着歪脖松凑了过去,等蹑足潜踪地来至树下,便见虎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躯僵直,似乎已没了生气。一旁的捕兽夹两排铁齿已咬合在了一起,中间夹着一物。
它只有一尺来长,样子像是一个无头婴孩,不过是死去多日的那种。身躯干瘪,皮肤褶皱,无一丝水润之色,从上到下透着一种瘀血般的暗红,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杂草丛中,一条腿被捕兽夹卡得死死,锋利的铁齿深深地嵌进皮肉。
观此情景,二人只觉头脑发炸,汗毛倒竖,最后一丝强撑着的意志也几近崩溃,齐齐惊呼了一声“妖精”,转身便跑。
一丛丛荒草在二人错乱的脚步踩踏下,抽动着腰肢,发出阵阵微弱的响动,似声声妖邪的鬼笑,渐传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