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黄大牙手中接过猎枪,又将自己的短刀交给他防身。黄大牙嫌刀太短,四叔则叮嘱他拿好,说我们的刀都是杀过生害过命的,邪性东西怕这个。
黄大牙掂了掂刀,又瞟了瞟身旁架子上摆的那几把青铜刀剑,随手抄起一把大号的刀来说:“这东西虽然钝了点,但是剥过人皮,估计邪性东西更怕。”
我不禁摇头苦笑,看来这黄大牙是早就惦记上这些古董了。
四叔走过去,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那青铜刀放回原处,道:“这些东西我比你更喜欢,但戾气太重,就怕有命拿没命用。快走吧,把心思放正点,咱们这次干的是弄不好要人命的差事,不能有些许马虎。时间不多了,太阳落山之后这里的阴气会更重,咱们所冒的风险也就会更大,我想你们都不会愿意留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过夜吧!”
看着黄大牙踏入了来时的洞口,我拍了拍吴二壮的肩膀,然后跟着四叔进入了前方的颅骨通道。
路上无话,这次我们放快了脚步,所以我觉得应该用不到二十分钟便能到达下一处狱洞,但是我们却走了近二十三分钟。四叔解释说,这些狱洞的方位和角度,都是经过严格的测算确定下来的,是北斗七星的缩略版。七星中,天玑星和天璇星之间的距离较远,对应在这狱魂阵中,两处狱洞间的距离也自然会较长。
这个圆洞的左侧靠墙放置了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呈椭圆形,一人多高,竖直放置。镜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即便经历了千年的岁月,仍能照清人的面容。镜子的边框保存不善,已是锈迹斑斑了。绿色的铜锈与镜框上密布的符文交织、重叠在一处,显得很邪异。底座是两只尖耳獠牙的小鬼,它们双膝跪地,将镜身稳稳托起。
一旁的洞壁上,石画表达的内容非常简单:中间一面铜镜,一名犯人在秦兵的看押下,立于镜前,并无其他动作。画旁四字:孽镜地狱。
我心中纳闷:这个地狱好像并没有设置什么刑罚啊,只有这一面铜镜,让犯人照一照,就算作惩治了吗?还是说,这是一面有特殊力量的魔镜,能给照镜子的人带来痛苦?
四叔道:“不要只专注于眼前这重地狱,而应将它和前几狱联系起来。受刑者先后经过血池、针骨、铜柱、滚刀、剥皮五重地狱,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早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让这种人站到镜前,‘欣赏’自己的模样,恐怕意志稍逊者,都会痛苦得疯掉吧!”
我恍然大悟。前五狱,都是对人的肉身施加折磨,而这第六狱,则要直接击垮人的心灵!没错,对人的心灵所进行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要比任何身体上的折磨更为残酷!
我望着面前这面古老的铜镜,里面浮现出自己的影像。白色的短衫,灰色的长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火把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昏暗而浑浊。就在我站的位置,对着这面铜镜,有多少人曾注视着自己。他们一个个体无完肤,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走到铜镜前,在施刑者的喝骂声中无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甚至连眼皮都被割去的血眼看到了镜中那个可怖的怪物,同时意识到那就是自己。他们用尽被疼痛耗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哀嚎,之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这具残破的身躯,一头栽到地上,任凭地上的尘土沾满自己本该遮在皮下的血肉和筋骨。
我打了个寒颤,急忙别过头去,不忍再想。
四叔已经蹲下身,在洞的中心位置挖到了玉俑。不出所料,同样是七窍被封,细布符咒。
四叔交代了我几句,转身走进了位于狱洞右侧的通道。我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昏黄的火光从视线中消失为止。我看了看手表,四点二十四分,距五点,还有三十六分钟。
我将火把插在地上,围着圆洞踱了一圈。铜镜,石画,七瓣骷髅盏,锁魂玉俑。除此之外,整个洞中再无其他,空荡荡寒气逼人。
静得出奇。我心底掠过了一丝不安,这丝不安,在这昏暗而又鬼气森森的狱洞中,很快便膨胀为了怯惧。我开始胡思乱想。
这里,真的有许多徘徊了千年的怨魂吗?它们是否仍保持着死时那副血淋淋的模样?还有,它们能感知到我的存在吗?如果能,那是否知道我是来助它们解脱的,会不会正围在我的身旁欢呼雀跃?
我晃晃头,努力将这些可怕的念头抛开。脚下不住地踱着步子,并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大,以打破这派令人深感不安的宁静。
我尽量用一些其他的想法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方说想一些笑话,或回忆一些轻松幽默的故事,不停地在脑子里一句一句讲给自己听,可是没讲几句,那些恐怖的念头便又渗回了脑海。我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四点二十八分。
四分钟!我觉得我等得已经足够长了,可结果仅仅过了四分钟!
我继续踱着步子,把刚才被自己打断了的故事续讲下去。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脚步声。
开始,我以为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但细听之后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它的步子明显比我的慢,比我的沉,以至于二者发出的声响合不到一处。
我一个激灵,同时停下脚步,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缓慢地响着,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这使我那颗原本就绷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头扭向四叔走进的那个洞口,心怀侥幸地想是不是四叔返回来了。
一片黑暗,里面什么都没有。如果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当然会更早地看到他高举的火把。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将头转向另一侧的洞口,想会不会是吴二壮或黄大牙,但那儿同样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不过,在我的视线从一个洞口跳到另一个洞口的过程中,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铜镜中站着一个人。
我的衣服是灰白搭配,而镜中的那个人,是红色的。
我猛地将头扭向镜子。
我看清了他。他之所以是红色的,不是因为穿了一件红衣,而是因为周身的皮肤已经被剥了去,露着红惨惨的血肉。他披散着头发,两只没了眼皮的白眼球从染血的发丝间透出来,正呆呆地对着我。他的双唇已被割了去,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殷红的鲜血从暴露在空气中的血管里浸出来,淌了一地。
“啊!”我一声惊呼,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条件反射般地抬枪对准镜子便要开火。但多年锻炼出的那份临危虽惊不乱的气魄,让我扣紧扳机的食指没有最终压下去。而此时,我已重新看清,昏黄的镜中并没有什么血人,那只是我投在镜中的影像,依旧是白色的运动鞋,灰色的长裤和白色的短衫。
我放下枪,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过分紧张之下看花了眼。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心脏仍在咚咚地撞击着胸膛,我努力调整呼吸,以便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耳中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再无任何声响,让我开始怀疑刚才那阵脚步声也仅仅是幻听而已。
我退到了洞的另一侧,因为直觉告诉我,还是远离那面铜镜比较明智。我的眼睛没敢离开镜面,因为我怕稍不留意,里面又会映出一些我不愿看到的影像。然而就在这时,洞的上方似乎出现了一些异动。我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猎枪,缓缓抬高视线。
一人多高的位置悬挂的那只七瓣骷髅盏,正对着我的那只颅骨,不知何时,两只眼眶已无声无息地燃起了两团幽绿的鬼火。
我的心骤然一紧,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因为我知道,鬼火并非是什么鬼魂显灵,它只是一种磷火。
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曾不止一次地见过鬼火。这种东西一般出现在夏季的荒野中,由于猝然从地下燃起,所以有人说它是地狱之火,是鬼魂现身的征兆。也有人管它叫丹火,是狐仙用来炼丹之火。我儿时不怕蛇虫鼠蚁,专怕这种突然出现的鬼火,每到夏天的夜晚便缩在屋中不敢出来。不过后来知道,这实际上是磷火,和鬼怪没有丝毫联系。人和动物的尸体内含有磷,而磷的着火点很低,暴露在空气中,温度稍高便会自燃。
虽然不惧鬼火,但当它在一只颅骨里跳动的时候,我的心仍不免紧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燃起来呢?或许是因为生人的到来和火把的燃烧,使这个原本阴寒的洞穴变得温热起来了吧!我坐到墙根,对着铜镜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认为自己太疑神疑鬼了。然而随着心绪的平静,我又开始听到了一些异响。
这次不是脚步声,而是什么人在低声窃语。
我怕自己又出现了幻听,便用力揉了揉耳朵,但那种声音仍在继续,而且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就发源于我身处的这个直径不足两丈的狱洞!
接连的惊扰已经让我失去了耐性。有道是凶鬼怕恶人,越是胆小畏怯,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便越会猖獗。我大吼一声:“什么东西在此装神弄鬼,赶紧给小爷滚出来,否则打你个灰飞烟灭!”
后半句纯粹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可当时胆衰气弱,脑子里已经无暇考虑措辞了,逮到什么说什么。实践证明这些话无有用处,嗫嚅声仍在继续。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最终确定,声音,就来自前面头顶那只七瓣骷髅盏。
难道是阴魂不散,重新聚回自己的颅骨中,来诉说自己的凄惨境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