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都给你!这个戒指最好看,我帮你戴上。”赖三强忍着快从嘴里跳出来的心跳,抓过小郡主的手,喉咙发干,嘴里都是苦的。
他此生第一次,知道了极度紧张是什么感觉。
那天刺客手上那个印子,他很熟悉!不是胎记之类的,而是冻疮!就快治愈了的那种冻疮!现在已经是浅浅的一点绯红,最多十天,就会完全没有痕迹,和正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这是冻伤之后,及时擦了生鸡油的结果,冻疮在赖三的生命中早已见惯,他身边的人每个人都长了不少,可那是在他生活的棚户区中,而在这太史府中,他却只见过有一个人会长这种本应人人都有的玩意。这个尾指上冻疮的形状、位置,他都十分熟悉,他曾经每天晚上都拿着那只手按摩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块鸡油化去,所以才将养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熟悉?
为了这一点点疑惑,为了这一点点可能,为了这一点点让他明明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去掩饰!从小到大,他曾饱受恶意,所以也能感受到太史大人眼中的杀机。
是不是你,马上就知道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小郡主今天看他的目光也深沉了很多,到底是不是你呢?他在心里呐喊着,手也有些抖了,他抓着小郡主的右手,拿着戒指往中指上套,眼睛却向着小手指的侧面看去。
“住手!”元锦突然上前,一把扯开了他,“你如此无礼!郡主的手也是你能碰的吗?”
“我戴上就走!”赖三急道,“就戴这一个!”
“滚!立刻滚出去!”元锦怒极,将他推到一边。赖三猛然回头,怒瞪着她,双目泛红,好似一只愤怒的野兽,准备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一般。元锦竟被这股不要命的气势吓了一跳,倒退一步,随即大怒,呵斥道,“你想怎么样?”
“我要!”越天意突然开口,“好看!我要!”她自己将手伸到赖三面前,定定地看着赖三,还故意侧一下,将小指这边冲着他,这一下,终于看清楚了。
冻疮的印子还在,又过了六天了,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浅红了,马上就要好了。
赖三失魂落魄地给她套上戒指,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去。
路上侍卫奇怪刚刚来的时候话唠一般的人怎的封口了?问他,他勉强一笑,说自己有点害羞。侍卫虽然惊诧于他的脸皮也会害羞,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送赖三回去,他就去顾子期那边报告事情的经过了。
这个晚上自然是失眠的,要心多大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赖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波涛澎湃。
他的脑子里,全是越天意将手主动伸到他面前,然后定定地看着他的那眼神。
那样深沉的目光,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这个冰雪般女孩的脸上,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赖三以前没做过危险的事,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也是生存之道。他活的太不容易,所以他只想好好活着,并没有想过逞能去做英雄什么的。
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怕死,也怕惹下自己承担不了的麻烦!
可是,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可怜的、弱小的、冰雪一般晶莹的小傻子……那个每天听着他胡说八道才能入睡的小傻子……那个离开他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的小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
第二天,穆延陵来问他意见的时候,他说他非常愿意!穆延陵对这个意料中的结果很满意,发现他双眼通红,熬了一夜未眠,又好生勉励安慰了一番。
接下来是及其烦琐的各种程序,赖三详细知道了什么叫三媒六聘,他被人带着在各种衙门陀螺一般来回转,不过真的按照这套完整程序走下来,时间需要一年多,既然宣称郡主有孕,自然不可能等上一年时间,要越快越好才行。所以穆延陵看上去很着急,不知为什么,赖三看上去更着急,不但接连几个晚上都在屋子里乱走,而且大冬天的,嘴角居然上火起了个大火泡。
因为这里面涉及了不少不宜公开的事情,所以穆延陵亲自过来和他敲定细节,说话方便些。
“赖少兄。”穆延陵道,“找回郡主的封赏事宜,我已经给你选了六品致果都尉的官职。”
“什么?”赖三一听就急了,“我要黄金!我要黄金!谁爱当这个水果都尉谁去当吧!我只认黄金。大人,你怎么这么没有信用啊,你都答应我了给我黄金的!”
穆延陵现在名义上跟他是一条战线了,所以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你要娶郡主,没有个身份怎么成?六品武官的身份已经有些低了,难道你还想在婚书上方,写着白身,没有一点品轶?”
“那我不管,你爱写啥写啥,反正我也不认识。”赖三脸红脖子粗地说,“没有黄金,今天我就说啥不能答应,好端端八百两黄金,换什么水果都尉,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们官府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老子……老子不洞房了!”
穆延陵怒气冲冲道:“住口!你这个无知的……”他停了一下才抑制住怒气,“你即刻给我去领致果都尉的官职,一千两黄金,本官私人给你!”
“真的?”赖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废话!”穆延陵一甩袖子,“一千两金子,在本官眼中什么也不是!只要你老实听话,自有你的好处!”
“我真的又能有官职,又能有金子?”
“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黍,别人寒窗十载,求之不得。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穆延陵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你满意了吗?”
“哦呵呵呵,满意满意。”赖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穆大人,你真的不是我亲爹吗?”
穆延陵脸又黑了一分。
六品致果都尉是个什么官职?赖三心中一直没有概念,只知道是大官,比县太老爷还威风的大官。
等有人把文扎连同一方四寸金印送来,给他详细讲解之后,他才知道这个致果都尉在定西王治下官员体系中意味着什么。
致果将军与勇毅将军两个称呼,乃是开国之初定西王爷领兵征战的时候,麾下最为勇猛的两位领兵将军的封号,他们二人跟随第一代定西王爷,征战半生,不知杀了多少蛮族,立下赫赫战功。大兴太祖皇帝亲封这二人可承袭的一品将军!子孙每代递减一品,勇毅将军一脉相传,如今已经传了五代,降为六品都尉,是为勇毅都尉。而致果将军却比较悲催,他倒在黎明前,最后一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并没有留下后人,光剩下一个空的名号了。
如今这个封号被穆延陵拿出来做悬赏用,跟着勇毅将军那边一起递减,到了六品致果都尉。如果还是将军的品轶没有递减,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赖三捡这个便宜,如今混子赖三不过是牺牲了两个肉包子,便一步登天,蛟龙出海,呃,泥鳅出海,不但自己成了人上之人,便是他将来的儿子,也可以顺袭为七品校尉。
不要以为七品是瞧不上眼的小官,开玩笑,有几个官位还带管儿子的?别的不说,便是太史穆延陵自己的亲儿子穆青峰那个车籍都尉,也是朝廷特旨亲封的,他也不能传给儿子啊!而且王府兵权,名义上一直在致果、勇毅二将手中掌管,别人是碰也不能碰的!虽然大部分兵权已经被穆延陵实际控制好几年了。但名义尚在,致果都尉有权有背景,又能传袭,这个职位的含金量着实很高。
第二天,难得的冬日暖阳,风也不大,路边耀眼的积雪似乎也不那么凛冽了。刚刚上任一天的致果都尉,带着衙门里的十个兵丁,太史府的十个侍卫,骑着一匹玉花骢高头大马,穿着里外全新的官服,披着狐狸皮的大氅,摇头晃脑、得意扬扬地回他棚户区炫耀去了。
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没有以前身边人羡慕的目光,成功的喜悦将大打折扣,像赖三这样轻骨头的人哪受得了这个?自然是要回去露露脸的,由于赖三其实不会骑马,所以一路上走的是很慢的,生怕他掉下来出丑。中午出发的,到了棚户区已经快晚饭时候了。
赖三下马便吆五喝六地喊了起来,随着他熟悉的喊叫,见到衙役士兵前来,本能躲入房中的人们慢慢走出门来,见了穿官服的赖三,一个个眼睛发直,都不敢认了。
赖三得意地仰天大笑,越发像浑身藏了跳蚤般,上下乱抖。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以用一句成语准确描述——沐猴而冠。
不过,棚户区的人对他没半点鄙夷,都是极度羡慕的。
“赖三哥。”一个胆子大些的半大孩子开口,“你不是被太史府的人抓去杀头了吗?怎么还能回来?”
“我呸!好生晦气!”赖三叫道,“谁说的老子被人杀头?”
“胡家大叔说的。”那孩子怯生生地道,“他说你一准有去无回!”
胡庆原本躲在众人之后,见赖三眼睛瞪过来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自己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三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乱嚼舌头,请三爷看在以往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我一次!”
“哼哼!”赖三得意扬扬地一抬头,“胡庆,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些,三爷大人大量,这次就放过你了,以后别总像个诸葛亮似的,就数你能!你不就是比别人多读了几天书吗?比别人多认了几个字吗?那有什么?你要厉害,你怎么不去弄个几品官当当?”
“是……”胡庆心里已经把他亲戚骂了一个遍,嘴上也只好应是。
“好了,大家猜一猜,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赖三喜气洋洋地问。
众人窃窃私语,什么身份?穿的这般光鲜,神态这般欠揍,当然是发达了!
赖三眉开眼笑:“我现在是六品大官!厉害吧?正的!我和你们说啊,正的和从的不一样,就像正室夫人和小老婆,区别大了去了!咱县太爷才是个从七品,我大他整整三级!六品,正的!厉害吧?”
“厉害厉害!”众人惊得直吸气。
“三子……那你是当了官,没要黄金是吧?”王大娘迟疑地问。
赖三眼珠子一动,笑道:“我要了黄金,一千两黄金已经拿到手了!不过太史大人赏识我人才难得,硬是封了我这个官职,唉,很难推辞啊!”
“赖三叔!”一个男孩子流着口水开口道,“一千两黄金能买多少头猪?我家整年没吃过肉了,你送我两斤肥肉成不?”
“赖三,昔日你手紧,缺个盐面,少了针线,我都借给你过,如今你发了财,也许我些好处!”
“成!成!都成!”赖三眉开眼笑。
棚户区内一片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
“好了,都别说了,我七叔呢?”赖三抬腿往自己住的小窝棚走过去,“我七叔怎么还不出来?不是生病了吧?七叔!七叔!”他走了两步,已经开始喊了。
谁知一提王七,众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噤口不言。
“怎么了?”赖三愣住了,回看众人,见大家都不说话,心里生起一点寒气,也不顾摆谱了,飞身冲进家中,大叫,“七叔!七叔!”
“我七叔呢?”他跑出来,神色慌张道,“我七叔怎么了?”
“王七叔去告御状去了!”一个半大孩子脱口道。
“什么告御状?”赖三摸不着头脑。
那孩子有些害怕,躲在人后一指胡庆:“他说你肯定要被杀头,七叔听了当天就走了,说要去告御状救你!后面一直就没回来。”
“什么?”赖三猛然跃起,一把揪住胡庆,呵斥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把七叔还我!”
“三爷三爷!”胡庆连连摆手,“三爷别急,小人也是一时糊涂。王七本乡本土的,什么都熟悉,他不会出事!三爷您现在这么大权势,您只要让周围几个城县留意一下,很快就能将他找回来啊!”
赖三抓着他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被胡庆说动了,却见他突然将脸一翻,手臂使劲,将胡庆一把推进自己住的屋子里,回身对自己带来的二十个人呵斥道:“给我把门口看好了,谁也不许放进来,今儿我非好好教训他一下不可!”
说罢,咚的一声关上房门,众人没想到平日相处,赖三挺大方和气的人,有了权势之后竟然如此睚眦必报,有心劝解,但二十个人个个孔武有力,他们这些贫民哪里敢惹?只听门内传来胡庆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就没了声音。
屋子里胡庆惊恐地看着赖三关上门,看到屋子里确实没人了,然后开始满屋子乱看,神情焦急。
“有笔没有?有笔没有?我要写字!”赖三团团转,焦急地道。
写字?赖三?胡庆一时没法把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词联系起来,只愣在那里。
问题是赖三家里怎么会有笔?赖三转了一圈没找着,实在急了,将手指头放在嘴里狠命一咬——
“哎呀我的妈!”太疼了,受不了!血还没出来,眼泪先出来了,看来咬破手指头写字这种事实施起来很是困难。
赖三眼泪汪汪地看着只流出一滴血的手指头,用很悲壮的表情,试图再来一口,衣襟突然被人扯了扯。他回头看胡庆拿着一根烧了一截的木柴递给他,往灶火那边指了指。
赖三立即反应过来,暗道自己怕是急糊涂了,怎么笨成这样。忙喜滋滋地接过木条,从灶坑里掏出几把灶灰铺在地上,用那木条急急地画了起来。
很快赖三丢了木条跳过来,一把抓着胡庆的胳膊就拉,口里压低声音道:“胡大哥,你快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她说了什么?”
“你会写,却不认识?”胡庆不可理解地看着他。
“我哪里会写啊?我照着描的,哎呀!别管那些,你快点看啊!”赖三急得要命,“她到底要说什么,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他指着自己刚刚在灶火灰上画出的痕迹问。
“我是照着纸条一笔一画硬记下来的,写的可能不太好看,但是肯定没错,你快帮我看看,这八个字写的是什么。”赖三紧张至极。
他说的纸条,正是当日他给小郡主戴上戒指之后,小郡主塞在他手里的。很不幸,赖三不认识上面的字!这就是他几天就急出一嘴大泡的原因,赖三便硬生生将笔画记下来。对一个不认识字的人来说,硬生生背下所有比画,艰难得超乎你想象。确定无误之后,他便将原来的纸条吞下肚子,只等寻找机会。
在穆延陵的府中,没有他能放心的人,只有回到家里,这才拿了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用尽一切办法,争取这回家一趟的机会。七叔不见了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他是准备请王七偷着描下来找人看了再给他送进去的。似乎只有接触王七才不会被人怀疑。但是事情有变,七叔不见了,正好这个读过书认识字的胡庆落在自己手中,赖三当机立断,将他推入屋中,将死记硬背下来的几个字写了下来。
“胡大哥!快点告诉我,她要说什么?”
“她是谁?”胡庆脸色微变,问道。
“哎呀我的祖宗!”赖三急地跺脚,“你别管那些,就说上面写了什么吧?我认得这是个言,这两个字是平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供桌上贴着呢。你快看看其余的是什么字?她要我做什么才能保护她平安?唉,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这八个字是——谨言慎行,阖家平安。”胡庆稳定下情绪,轻轻读了出来。
因为生怕笔画的长短和间距也会影响正确,这几个字写的连笔画长短都没错,笔画和笔画之间的间隔也十分好看,不会写字的赖三能将字写成这样,可知下了多大的功夫。
“什么意思?”赖三先是一口气吹乱了灶灰,让那几个字消失不见,然后才问,“谨言慎行是什么意思?她要我做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没要你做什么,就让你小心说话。”
“我说话挺小心啊?”赖三不由得愣住了,怔怔地道,“可是怎么才能保她平安,我还是不知道啊?她到底让我做什么呢?”
“这个……”胡庆犹豫一下,还是开口,“赖三,这个看上去不是要你帮忙,好像是在威胁你。让你别乱说话,才能保的亲人平安。”
“不会吧……”赖三强笑,“说的是阖家平安,不是亲人平安,胡大哥……阖家是什么意思?”
“阖家就是全家,家里所有的亲人的意思。”胡庆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这个相处了十几年的邻居,“纸条上说,你只有小心不要乱说话,才能保住亲人。”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慢慢停顿,仿佛屋子里没有活物,只剩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