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叔……始终没回来?”过了很久,赖三才能开口,失魂落魄地问了一句。
“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胡庆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告御状是不可能的,早就该让人驳回,你七叔……不应该现在还没回来。三子,你是不是不小心,惹了什么祸事了?”
赖三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去,渐渐变得比雪还苍白……
眼前全是越天意手伸过来之后,定定地看着他的目光,几天前他并没有看错,那目光确实很深沉。
我待君心似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要看我媳妇,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赖三眼睛有些发红,和守卫内宅的侍卫对峙着说,“难道你们自己不去看自家媳妇吗?”
侍卫也知道他现在身份不同,有些不大敢对他无礼,可是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内门,没有穆延陵的手令,放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内宅,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
“都尉大人。”侍卫硬着头皮劝他,“这个……男女婚前不见面,你也不用急在一时。”
“放屁,怎么我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能看,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你们再不让开,我就不客气了!”
“对不起,职责所在,请都尉大人不要为难兄弟们了!”顾子期已经听到侍卫们禀报,急急赶了过来,见到他也有些头大,却也只能上前劝阻。
同时目光示意周围侍卫,如果这人要打人的话,躲开就是,不能还手,他自己也做好准备,如果事态失去控制,自己可以借劝阻之名抓住他再说,只要语气上客气些,得罪了他也不会怎样。
赖三看看周围人戒备的架势,前一刻还怒气冲冲,下一刻却嘻嘻一笑,道:“顾队长说什么话啊!两口子的事,哪有那么严重,我不过就是要看看自己媳妇,有些话要和我媳妇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弄这个架势做什么?既然你们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在这里说了。”
他把手拢在嘴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天意!三哥回来啦!三哥可想你啦!”
“我想你想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我给你买了包子啦!你最喜欢吃的包子啊!我很想喂给你吃,门口这些人不让啊!我买了两个,回头我送进去一个,自己留一个,你吃的时候,就想着是三哥陪你一起吃啊!”
“都尉!都尉!你别……”顾子期脸色涨红,这也未免太丢脸了,这些话在自己屋子里说就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体面何存?
顾子期原本想带走他又不敢动粗,只能指望都尉大人自己顾全点体面了。问题是赖三什么都要,就是不要体面,他嬉皮笑脸地对顾子期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尽忠职守的好汉,小弟十分钦佩!十分钦佩!绝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在这儿说!我有好多话想说,不过你放心,哪怕就是站在这儿说一天,我也会守规矩的!绝不让顾大哥你为难!”
“天意啊!你不是喜欢听歌吗?三哥上次给你唱那个歌儿啊!就是你喜欢听那首,只要你高兴,我天天给你唱!你听好啦啊!”
然后赖三便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声音尽可能放大,接近嚎叫——
“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
“都尉大人,都尉!”顾子期汗往下流,不知道该怎么去劝。
赖三冲他一笑,他嗓子已经有点嘶哑了,说:“我没事,我还有好多首歌没唱呢!我唱一天也不要紧!顾队长,你说我媳妇会不会听不见?不然我再大点声吧!”
说完便扯着喉咙唱道:“怎么就不是标标志志的亲亲也?标标志志的亲亲……亲亲……还想听什么?十八摸还是四季调?我都拿手。还有个紫竹调也好听得很,我最喜欢了。你听啊,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小妹你做……”
“都尉大人!都尉大人!”顾子期斩钉截铁地制止了他,道:“你别唱了,下官陪你进去!”
“那多不好意思。”赖三道,“耽搁你正事,多麻烦你!其实我嗓子很好的,我再大点声也能行!不用担心我!我能唱一天的。”
“不麻烦!不麻烦!”顾子期擦了擦汗,“下官闲着也无事,我陪你进去。那个……包子你也自己拿进去吧!”
“你来干什么?”留香阁门前,元锦看着赖三眉头紧皱,一脸厌恶道,“太史大人没交代你可以过来!郡主刚从外面游玩回来,需要休息,你退下吧。”
“那没事,我就在这里唱吧!我这个人特别好说话!”赖三一摊手,做出架势。
“哎哎,元锦姑娘,你还是陪着都尉大人进去一下吧!”顾子期尴尬地道,“这个……十分有必要!”
“为什么?”元锦不解地看着他。
“嗯……那个,都尉想念郡主……人之常情……这个……虽然有些不合礼数,但无关大碍,稍微隐瞒一下也就……元锦姑娘还是行个方便吧。”
元锦迟疑地看着他:“太史大人吩咐的?”
“嗯……咳咳……总之还是让他进去的好。”
“既然如此,你跟我进来吧。”元锦皱起眉头,但还是领着赖三穿过回廊,进了院子里。
一到花厅中她就吩咐:“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郡主休息好了没有。”
赖三将她一推,自己往前就走。元锦不承想他突然用起了蛮力,大怒:“站住!你好没规矩!”有心叫人,可是院子里都是丫头女眷,估计没人能打得过他。于是道,“你再向前,我叫侍卫进来了!”
“天意!天意!小傻子!三哥来看你了!”赖三一边叫着一边向里面走去,完全不理会元锦的警告,径直奔向小郡主居住的暖阁,来过一次了,没人带路也能找到。
眼见威胁无效,元锦无奈,只得追着他前去。倒不是她不想叫侍卫进来拿人,只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是男子禁地,穆延陵第一天就严令不许侍卫进入留香阁,就是叫了顾子期他也不敢进来,只好自己去追赖三去了。
元锦始终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行动坐卧都拿捏着气质风度,如今赖三这般撒丫子一跑,她提着裙子跟着,却怎么也追不上,真是又气又恼。
“给我拦住他!拦住他!你们这群没眼色的东西!”元锦气恼地叫路上小丫头们。
可惜,连她都应付不了这种突变,这些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更没主意。看到一个男子撒丫子跑过来,个个惊叫着躲开,别说拦住了,上前都不敢。
“天意!小傻子!快点来,三哥给你带包子回来了!”赖三边跑边叫。
外面这般热闹,越天意早已经惊动了,她迎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赖三,叫:“三哥!”
“别出来,外面冷,小心冻着!来来来,跟我进屋!三哥有体己话说给你听。”赖三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手上也就力道不小。
越天意也不反对,跟着他进了屋,元锦刚刚追上来,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砰的一声差点碰扁了她的鼻子。紧接着就是插门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来是那不要脸的带着郡主进入内间去了,气得元锦撞在门上直拍。
“疼!疼!你放开我!我要叫了!你以为我不敢?我真叫了?……哎哎哎……至少你轻点!”
事情有点出乎元锦的预料,以上的话是赖三说出来的。他原本气急了,狠狠握着越天意的手,想给她个疼的。谁知手上一使劲,反被她握住了,逐渐发力,颇为疼痛。
赖三这才想起,这位郡主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虽然不知道她功夫到底有多好,但收拾自己显然不成问题。
“三哥,你老实些吧!”越天意松开手,随意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道,“你我都知道,你不敢叫的!”
她穿了一件珠光白色织锦长裙,却披了一条玄色皮领,那皮领用料上好,根根细毛全是长枪般笔直挺立,水浸不入,手压不倒,称为旗枪绒。白色衣裙上的绣花是繁复厚重的图腾纹饰,颇为厚重古朴,玄色皮毛却根根向上,黑白两色本应黑重白轻,在她身上却有颠倒的效果,黑色如同黑色的双翼,白色却像沉甸甸的云朵,奇异非常。漆黑的头发没有一点装饰,随意散在肩上,与兽皮连成一体,耳环还是那对异常明亮的夜明珠,越发衬得这一圈黑色中间的脸颊白如堆雪,眸子深邃黑亮。
赖三嘴里一阵发苦,真不知道自己在痴心妄想些什么,这样的差距,这样的遥不可及!
“真没想到,倒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我。”越天意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发现了怎么样?”赖三直着脖子,满脸怒气。
“最好的方法,应该杀人灭口。”越天意眼光溜过来,漠然地在他脖子上转了一圈。
赖三吓了一跳,从这语气中感觉不到一点温度,他觉得越天意应该是开玩笑,可那神情却真不像是开玩笑。
他脖子上那一刀刚结了痂,不由得想起冰冷的刀锋在咽喉上擦过的感觉,头皮顿时发麻。
“来不及了。”越天意淡淡地道,“现在你要出事,我会被怀疑,所以只能用差一些的方法了。”差一些的方法?用亲人威胁吗?
“我不信!”许久他才能哑着嗓子开口,“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你话都不能随便说,动也不能随便动,你哪里来的本事抓人?我知道你,你唬我呢,我才不信我七叔在你手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行动不得自由,应该耳目闭塞才对,我怎么会连你七叔这种小民在不在家都知道呢?”越天意淡淡地问道。
赖三一时语塞:“这……”
“王七只是恰好出门了,你觉得这只是凑巧,我不过是诈你,却刚好碰上了,对吗?”越天意淡淡一笑。
“是。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七叔不在家,但也说不定他正好出去了,就随你编去,总之是你没可能去抓住他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信!”
“呵呵……三哥,我当你心内风光霁月,没这些小算计,却原来也不傻。你多日没有回家,想必很是挂念王七吧,要不要听听你七叔的近况?”
“你爱说就说,我可没捂着你的嘴拦着你。”赖三冷哼一声,但是耳朵却竖起来了,他当然想知道,而且是非常想知道。
越天意也不在意,淡淡一笑,道:“你随我进入太史府的当天,王七背着行囊去告御状。不过他舍不得盘缠,也舍不得花钱请人写状子,于是在城外截住一个预备回城的官员上告。那官员乃是武职,不管民政,又听他竟然状的是太史大人,当他失心疯胡言乱语,叫人打了出去。他又去邻县衙门击鼓鸣冤,又被拘捕入狱,和几名蛮族家奴囚于一处。四日后这几个蛮族人越狱,将他挟裹而去,如今尚不知所踪,这件事情你可以调档去查,驺县文牍有记录,我并未骗你。”
她轻叹:“三哥,这王七尖酸量小,视财如命,不过对你的的确确是真心真意,民告官也敢,难怪你舍不下他。”
“七叔……”赖三心下难过,逞什么能?自己就该好好活着,给七叔养老送终。那些大事,让胸怀大志的人去做吧!
“你是不是想说逃狱那事是你撮弄的,我七叔呢?”他擦了一把眼泪,问道。
“几个蛮族家奴,和我有什么关系。”越天意道,“我只是叫我的人使钱买通狱卒,趁乱将他放出,你七叔这样的小人物,所犯的也不是大罪,几两银子便可通融,也没人太过注意他。我没有余力关注他太多,不会拿他威胁你,但他会不会突然暴毙,那就要看你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我底线之内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替我活动此事的是原固原守备秦英之子秦随云,固原城破,秦英因失职下狱待斩,我许秦随云若我成功,便放了秦英,这是他救他父亲的唯一机会,他便是冒死也会帮我。想必你现在恨我入骨,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让你知道,你无论是在别人面前告发了我,或者自己想出什么办法坏我大事,他也必定先完成我的命令才会去死!”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我家里?”赖三咬着牙,心里很是悲凉,原来她都已经筹划好了,原来有没有自己毫无区别,可笑自己曾准备为她出生入死,可笑啊!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这都和我和七叔没有一点关系,你为什么要在我家待那么多天?为什么要把我牵涉进去?”他心里好生愤怒,“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三哥,这件事怨不得我,是你一脚趟进这摊浑水里的!”越天意冷冷地看着他,“我多少大事在身,哪里有戏弄人的心思?你心怀不轨,见财起意,是你招惹的我!”
“我招惹你?你要不装傻我活得不耐烦了我去招惹你?你明明是个傻子!你还吃我吃过的包子!你装的真像啊!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若你都能看出破绽,那我怎能瞒过别人?”越天意淡淡一笑,“说到这里,我还要谢谢你,我虽说找到机会走脱,却不方便表现出警觉之情,也就不能走得太快,多亏你领着我穿街走巷,这才无意间将跟着我的人甩掉了,后面我才有机会联系秦随云!所以你虽然拿走我的财物,我当时心中却还很感谢你!”
“不用客气,当时我也没安什么好心。”赖三垂头丧气地道。
越天意摇摇头道:“只是没想到,过了两天,你居然又来找我了。三哥,你这件事做的让我真有点吃惊。我见识过许多自诩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还没有一个有你这样的心肠。”
“那是我犯贱!可你为什么还跟我回家?你不是联络好了秦什么的吗?我在你这儿不是没用处了吗?你跟着我回那窝棚做什么?你也犯贱?”
赖三好生苦涩,她说的他又来找她,正是他良心发现,担心冻死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想自己在寒风中四处寻找,那是何等焦急,想到为了她不会逃走,只能和王屠户拼命,被打的险些丧命,原来她身具武功,却只在一旁看着他不断被打,鲜血飞溅,却连小手指也没有动一下。
“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被穆延陵怀疑,他一直派人监视我的,我不能冒险。当时的情况,你带着我我会走,别人带着我我也会走!”
“呵呵?那你倒挺随和!”
赖三嘲讽了一句,心中羞愧愤恨,想到回家之后,自己曾对她动念,她也依然毫不拒绝。自己在她眼中,只怕和癞猪土狗无异。可这也未见她动容,为了抵消怀疑,她倒是真豁得出去啊!
越天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一笑:“我想,穆延陵相信我真的傻了,和此事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