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赖三真的是心灰意冷至极。他握着那手轻轻揉的时候,心里将她当成珍宝一般,那种多了一个亲人的淡淡喜悦始终萦绕心间,却原来,自己只是无意间闯入她计划的一枚棋子,而现在,这枚棋子利用价值已经失去了,只要不妨碍她就好,现在自己已经没用了。
“三哥,你也无需担心,我不需你做什么,我和王七也无仇怨。我的底线便是你将眼前应付过去,不要坏我的事,我也会保你平安。”
“我不会坏你的事。”赖三摇摇头,“你也瞧不上我插手你的事,咱就一拍两散算了,你和我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前不应有,以后更是没有,你放了我七叔,我马上带着他逃难去,走的远远的,行不行?”
“不行!”越天意道,“你虽有热肠,见识却浅,无论别人用你或者你七叔的性命威胁,还是用大量金银引诱,都难以保证你不会出卖我!我全家被害,此仇未报之前绝不能出事。一时心软,已经后患无穷,我不能将安危寄托在别人的口头承诺上!你就在我眼前吧!”
赖三神色灰暗,沉默不语。
“三哥,外面在砸门,你这种表情难免引人怀疑,我想,为了你七叔,你要控制一下情绪。”
是,如今连情绪也要控制了。
“时间这么长,你最好做点什么,不然说不过去,你说要进来给我唱歌的,还是快点唱吧。嗯,唱阿姆种南瓜那首,小时候奶娘哄我睡觉,总是唱这支歌,可惜奶娘当日也死于固原。我要装疯作傻,连她尸体也不能带回,我很喜欢听这首歌,三哥,你再给我唱一遍吧!”
“我给你唱个屁!”赖三咬牙切齿,站起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
“郡主!麻烦你以后别叫我三哥。”赖三一字一字道,“我是你八辈祖宗!”
他踹开内室的门,大步走出。越天意容色不变,只轻轻道:“可我还是想叫你三哥,好像我还有亲人一般。”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并没有人能听见。当晚,留香阁里传出一夜的歌声,仔细听,唱的是定西这边哄小宝宝睡眠最常哼唱的一首儿歌。
听到的人都轻轻叹息,一个晚上唱儿歌,大概也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事吧。
“阿姆种南瓜,
南瓜开黄花,
花儿开过了,
结个大南瓜,
阿姆打开看,
里面是个瓜娃娃!
……”
“这是云南今年的新茶,当天摘下,八百里加急快马供来,如今还不超过三天,你试试味道如何?”穆延陵拿着手上一个青瓷做成的小杯子品了一口茶水,又将另一杯茶水递给赖三。
茶是上好的白茶,香味浓郁,一滴入口便是满口生香。
其实穆延陵并非很节俭,只是他奢华的内敛,明面上的东西很简单,日常使用却丝毫也不马虎的,墙上挂的字画都是名家真迹,赖三看着,觉得旧旧的家具香炉花瓶等物全是保存的极好的古董。在别人家珍藏摆着看的古物,在太史府却正常使用,并不格外珍惜。
“听说你今天执意要去见天意,有什么事吗?”穆延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没什么事。”赖三明显精神萎靡,蔫蔫巴巴地说道。
“如果有事,我可以帮你安排。”
“真没什么事!我这种人能有什么事?就算我有,人家也不稀罕理我啊。”
穆延陵眉头微微一皱,道:“既然如此,那以后别去看她了,惹人闲话。你若想看,成亲后尽可看个够。”
“我现在就看够了!”赖三低声嘟囔。
“你说什么?”穆延陵问。
赖三道:“大人,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对不住啊,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和她成亲了。
“你说什么?”穆延陵双目一瞪。
“小郡主一定是命头太硬,一般人压不住,老子娘成串的死,我回去越想心里越发毛,大人,还是算了吧!小人还是觉得性命要紧。”
“你说什么!”穆延陵勃然大怒。
“怎么我说啥你也听不清啊,我声音很小吗?”赖三叫道,“直说了,这事你找别人吧。我不入地狱,谁爱下谁下!”他倒看着比穆延陵还怒气冲冲。
“好端端的好事,说什么下地狱?”穆延陵呵斥道。
“好事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去?”赖三叫道,“老子才明白过来,肯定不是好事!原来是有猫腻在里面呢!反正我不干了!”
“混账!”穆延陵闻言眉毛一挑,“此事已经宣扬出去,哪里还容你反悔!”
“宣扬不宣扬算啥?悔婚再嫁的有的是,你再去找别人吧,总之我不想娶她。这人命硬,我肯定压不住!真的,大人别不信,从定下亲事之后我真是霉的不能再霉了!把把牌九都抓蹩十!”赖三只管摇头。
“别信那些莫须有的,这婚事可是请自缘大师亲算算出来的,岂是那些无知村人能说得了的。”
“和尚还管牵线拉媒不成。”
“大师乃是王爷旧交,郡主乃王爷唯一骨血,才请得大师出面,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找他合八字吗?”
“那又如何?”
“赖三,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见了天意之后,为何东拉西扯,执意要悔婚?不要告诉我你只是顾忌八字!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能分辨的出。如果你老实告诉我,自有我来做主。”穆延陵捺着性子问,“怎么?今天见到天意,她对你不好?”
“她……哈……她能有什么不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买一送一,还带着个小的!我还当大家子里的小姐有多规矩呢,谁知孩子都怀上了!都好几个月了,怪不得那么急着成亲,别人不好惹,你便弄了顶新鲜热辣的绿帽子,准备扣在我头上,我就是个背黑锅的不成?”
赖三心里一阵阵难受,原本从想都不敢想到想得不得了的事,现在是真的不想了。反正越天意只是要求他留在身边就行,他此刻觉得钱也不想要了,官也不想要了,一切都像一个笑话,只要七叔平安,他宁愿回去当他的混子帮闲。
赖三这么一说,穆延陵倒是不疑心了,此人非得见郡主,大概是听了周围人说起郡主有孕之事,想得到证实。郡主有孕本就是他故意传播出去的,虽说只限于王府官吏之间传播,但是下面的人偶尔听了几句,怕是传的更离奇,指不定还嘲讽了他两句,他听了一时气不过也是有的。
“你别听人胡说!”穆延陵皱起眉头,“没有的事!”
“我管不了那么多,无论她有没有都差不多,只要成了亲,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除非大人你亲口和人说去,小郡主清清白白的,不是二手货!不然我太没面子!”
“放肆!”穆延陵呵斥道,“你是什么身份,容的了你挑三拣四!”
“我不管!我现在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凭什么要被人指指点点?”
穆延陵气得笑了,他的钱,他的官,都是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为了他这般凑巧,机缘时间都对,可以对外说明,这钱这官位能轮到他吗?
“赖少兄,人生苦短,要是什么都在意了,那恐怕连现有的也保不住。有得就有失,你还是想开一些吧。”穆延陵淡淡地说。
好了,赖三心中松了一口气,听得他说出威胁的话,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自己胡搅蛮缠上,知道这一关基本就过去了,但是收尾工作也不能不做。
“你的意思……这些东西你还能要回去?”赖三假装惊怒非常。
“官吏任免是本官的本职。”穆延陵给他默认了,“钱财更是过眼云烟,得失都很平常。”
“那……那好吧。”赖三过了许久,才做出委屈无比的样子,道,“这个就算了,那你得保证以后不会出这种事,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这绿帽子戴上一顶已经够了,可不能再多。”
你还有什么以后?穆延陵心中暗想,却当然不会说出口,只道:“此事尽管放心。”
“还有一件事……对我,也非常要紧。”
“什么事?”
“还是关于孩子的,别人都笑话我。”
“这件事你可以放心,以后不会有人笑话你,只会羡慕你!”穆延陵道,“只要你听话,今后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有麻烦事和我说就好,我帮你解决。”
“真的?你都帮我解决?”赖三问。
“自然!”
“那就好。”赖三道,“他们说,娶郡主那是入赘,将来孩子要跟她姓越的,那怎么行?好歹我赖三也是个爷们儿,我们家还等着我传宗接代呢!穆大人,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解决了!我爷爷姓赖,我爹姓赖,我将来的孩子也得姓赖!”
“此事不行!”穆延陵立即道。开玩笑,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不然要你何用?姓赖?就算他的儿子娶了郡主,他也没指望孩子会姓穆。
赖三一听不乐意了,说:“穆大人,你这可就不对了,刚刚还说有什么事都帮我解决呢,转眼你就不认账了!你看你看,原本就人人怀疑,现在连孩子都不能跟我的姓了,那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去?”
穆延陵耐心耗尽,呵斥道:“此事已定,不容反悔!最多三两个月,封爵的旨意就能下来,现在你要反悔,那是杀头的罪名!连本官都要受到牵连!我告诉你,你愿意与否无关紧要,便是死了,尸体也得给我拜堂!”
赖三立刻将手里价值五两黄金的杯子往地上一摔,自己也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地叫起来:“杀人啦!逼婚啦!王爷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啦,太史大人帮着逼婚啦,不答应就要杀人啊!哪里有这种事啊,没天理啦!”
他这一闹,门口的侍卫立刻进来,看着穆延陵,不知如何是好。
穆延陵被他气得青筋直跳,早将问问他为何去找小郡主的事忘在脑后,呵斥道:“给我抓起来,明天一早送去司礼衙门,写婚书!走正街!”
“放开我啊!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家!”整个晚上,太史府都能听见这样的号叫声。
第二天一早,新任的致果都尉在十几个侍卫的挟持下,被人拖进司礼衙门,写求聘婚书。
司礼衙门掌印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未老先衰,已经有些双眼昏花。然而郡主成婚乃是头等大事,他闻言立即出来,亲自写这婚书来了。
他先偷眼打量了一下最近在同僚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奇人物——倒也不像别人私下猜测的那般,或许是穆延陵的私生子。至少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而且好像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貌比潘安,也就是个普通长相罢了。
好在精神头十足,还带着点生机勃勃的模样,就是这表情略有不好,倒像是要找人打架的架势,奉上茶水也不喝,坐在椅子上还要几个人按着才坐得住,难道是太紧张了?
司礼官伏案提笔写起了通婚书,通婚书皆两纸真书,往来并以函封。互相交换婚书,那就是走了律法程序。婚书抬头上,自然是先写今天是某月某日,然后应该是求聘人的姓名,写到这里,司礼官抬头赔笑问赖三:“都尉,您的名讳是……”
“赖三!”
“哦……想必都尉大人行三,请问大名是……”
“蛤蟆。”赖三略想想,冷着脸回答。他名字就是赖三,哪里来的大名?
“蛤蟆?”司礼官愣了愣,不免再问一遍求证。
“对!蛤蟆!”
“赖……蛤蟆?”
赖三将眼睛一翻道:“可不就是癞蛤蟆,不然能吃上天鹅肉?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癞蛤蟆!”
司礼官张大了嘴说:“这……都尉大人,成亲之日,婚书是要贴在巡街牌上,四处行走的!”
“那又怎么样?”赖三问。
怎么样?司礼官道:“人人都能看见婚书上的名讳。这个……叫蛤蟆,未免……不如换一个文雅些的。”
按着他的侍卫向司礼官使了个眼色,意思他不用和赖三说了,自己想个名字上去就是。
司礼官也发现气氛不对,这位都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高兴的样子,倒像找茬的架势。这真是奇也怪哉!明明是人人称羡的好事,不过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掺和!
司礼官落笔之前偷偷看了一眼赖三,心道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看这小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个子不算高,眉目也就是勉勉强强算个中上的长相,人也如此粗鄙不文,居然连字都不认识,家世更别提了,怎么偏生有这样的好命?娶郡主,做仪宾,封郡公。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此人人称羡的好事……
咦?人人称羡,那就称羡吧!这两个字笔画够多!
想到这,司礼官用端正的簪花小楷写下求聘人‘赖称羡’三字。
赖三这次始终在盯着他,见了称羡二字,反复打量。道:“是蛤蟆两字没错!大人你字写得不错,到时候记得喝我的喜酒啊!”
司礼官松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套路话,运笔如飞,很快写完,吹干了墨迹。按照惯例,写完之后应大声朗读一遍,他先施了一礼,将男女双方两份婚书同赖三念了一遍,等到时候双方互相交换一下,这姻缘便是定下来了。
“都尉,婚书写完了,你看看满意吗?”司礼官小心翼翼地问。3
“不错!”赖三审视半晌,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他哪里知道好不好,只见每个墨字都像印在书上的一样漂亮,一笔一画都毫无瑕疵,加之老头子把婚书内容抑扬顿挫读下来,基本上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想必是有很多学问在里面的,所以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不好。
司礼官大大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一礼,几乎弯到地上,道:“恭喜郡公!”
赖三道:“穆大人不是说封爵的文书要三两个月才能下达吗?”
司礼官直起身,笑眯眯地道:“此事断无差错,提前恭喜也是应当!”
赖三身后侍卫也整齐地躬身施礼,齐声道:“恭喜郡公!”
这一刻,他本应感觉很是踌躇满志或者心情激扬才是!娶媳妇了,人生第一大事!赖三曾无数次和七叔在天气暖和、衣食不缺的时候幻想过娶媳妇的场景。可他们从没幻想过能娶一个郡主做老婆,更没幻想过有一群官人围着他,恭敬施礼的场面。
他想要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女人,只要有这么个人,他一定对她像仙女一样好!一定视她如珠如宝。可是老天直接省了中间环节,送给他一个仙女……赖三明确地知道,这婚书上的女人,名义上是即将成为他媳妇的人,她是省却了他呵护珍爱的过程直接就绽放光彩的女人。
“恭喜郡公!”司礼官觉得自己有点脑充血了,低头幅度太大,时间太长,赖公蛤蟆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再次提醒。
“好好好!多谢多谢!同喜同喜!本俊公有赏!”赖三已经恢复他嬉皮笑脸的表情,说着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放在司礼官手中。
司礼官拿着两文钱,惊愕莫名。
这赏也未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