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棠照样在春山路摆起了摊。
她的脸用冰块敷了几个小时,已经消肿了,只是脸上还有几道划伤,是那老板娘用指甲抓的。
何棠把摊位摆得远了一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但真要说有多害怕,倒也说不上了。毕竟,事情还能比前一晚更糟糕吗?
小摊摆了半个小时后,摊位前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蹲下身翻了一会儿衣服,突然对何棠说要把所有衣服都买下。
何棠吓了一大跳,女人说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公关部经理,要组织公司员工进行单身男女联谊活动,需要一批情侣装,看到何棠这里有,就决定全买了。
女人几乎没有还价,五分钟时间,何棠的摊位空了,连大塑料布都被那女人兜着衣服带走了,她的手里则多了一笔钱。
她久久都没想明白,又觉得自己很幸运,开心地给吴慧尧发了条短信后,她把小板凳折叠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回家要穿过春山路,何棠走到那个凶恶老板娘的摊位边时,愕然发现那里一片狼藉,很多人在围观。
她拨开人群好奇地看去,只看到那个摊位空了,地上散着几件衣服,被人踩了许多脚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一边收拾,一边呜呜地哭。
何棠听到边上人的讨论,有城管来查无证摊贩,两夫妻很凶,和城管打了起来,连警察都招来了,最后连人带货被带去了派出所,只留下了念初一的儿子在这里收拾残局。
有人说:“你说邪门不邪门,那么多小摊小贩,只查他这一家,真是见了鬼了。”
何棠满肚子问号,只觉得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奇怪。
她没再多留,继续往家走,走到路口等着绿灯过马路,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何棠姐姐。”
何棠四下一望,就看到了那辆有些熟悉的车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一个齐刘海的圆脸布娃娃在窗口晃啊晃,清雅的声音,却装得稚气:“何棠姐姐,你昨天怎么把我丢下了呀?”
何棠一愣,噗一下就笑了出来。
路边人来人往,车流如织,各色霓虹灯闪着绚烂的光。
是很普通的一个晚上。
何棠站在路边,晚风吹起她耳边的发,她见到那个男人从布娃娃后面探出头来,笑得灿烂温煦:“我就知道你今天还是会来。”
何棠背着双手悠悠地走到车边,笑道:“我来很正常啊,倒是你,今天又来做什么呀?”
“给你送娃娃。”秦理把布娃娃递给何棠,见她手里只有一个小板凳,问,“你的衣服呢?”
“全卖完啦!一件都不剩。”说到这个,何棠兴奋起来,把卖衣服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秦理似乎比她还高兴:“这么厉害?有进步嘛。”
“嘿嘿,运气而已。”何棠笑了一阵,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对了,昨天那个老板娘,他们两夫妻刚才被城管抓走了。”
秦理挑眉:“哦?”
“我刚看到的,他们儿子才十来岁,哭得好伤心。”何棠想起之前的情景,有些不忍,“秦理,你说,那些衣服会不会被没收啊,那得很多钱呢。”
秦理摇头:“你倒还有心思担心他们,忘了昨天她是怎么对你的吗?放心啦,东西不会被没收,请他们去局子里坐坐,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
“呃?”何棠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嘛。”秦理突然打开车门,“何棠,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何棠警惕地看着他:“去哪里啊?”
秦理笑得露出雪白的牙:“记性真差,昨天还说要请我吃夜宵呢,你忘啦?”
“……”
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
坐在秦理身边,何棠有些恍惚。
连续第三个晚上了,她坐在这男人的车里,与他并肩穿过夜幕下繁华的城市。
秦理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让关敬打开车载广播,选定一个音乐台,听着晚间点歌节目,时而跟着歌曲轻声哼着,时而愉快地与何棠交流几句。
他唱歌还蛮好听的,何棠心想。她扭头看他,只看到他的左手在左腿上慢悠悠地打着拍子,脸上的神情陶醉又放松。
许是感觉到了何棠的目光,他也扭头看她,何棠并没有移开视线,对着这个男人,她已经不再拘束紧张。初时因他身体残疾而升起的同情与不安,也因他本人乐观明朗的生活态度而逐渐散去。
秦理从没有和何棠说过自己身体的情况,何棠也没有去问。
她总觉得,如果他想说,她不用问,他自己就会聊起。
如果他不想说,她问了,除了造成尴尬,一点好处都不会有。
何棠已经把秦理当成自己的朋友,有时看着他,她会想起何海。秦理的身体情况要比何海糟糕许多,但是他却活得比何海快乐百倍,这是何棠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秦理眯起眼睛,见这女孩正盯着他发呆,不禁叫她:“何棠,想什么呢?”
何棠一惊,忙说:“没想什么。”
秦理腰腹用力,左手一撑扶手,人往她面前凑近一些,何棠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一仰,秦理皱眉说:“躲什么,我就是看看你脸上的伤有没有好一点。”
何棠这才定下心来,摸摸自己左脸颊,说:“已经好啦。”
秦理打量着她的脸,左脸的红肿倒是消了,只余下一些细微的小伤口,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他安了心,再一细看,发现这女孩的皮肤挺不错,干净无痘,白皙细腻,脸颊上还透着两抹红晕。她的眼神纯净清透,嘴唇水润嫣红,看着就是个身体健康、心思单纯的乖孩子模样。
对于自己从来都没有的东西,秦理从小就特别渴望,所以他一直更喜欢与健康积极的人交往。无疑,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何棠已经被秦理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即使他能看出她有重重的心事,他依然知道,这个女孩子十分认真且努力地生活着。
何棠见秦理没说话,问他:“嗯……秦理,你想去哪里吃夜宵啊?”
秦理随意地答:“我已经选好地方了,你只要准备钱包就OK啦。”
何棠忍不住摸摸自己装钱的小挎包,哦了一声,秦理看到了,说:“瞧你一副小气吧啦的样子,你不是刚把衣服卖完吗,我知道你钱够的啦。”
何棠心想我这钱是有急用的,不过看着秦理快乐的表情,终是没有开口。她想,一顿夜宵,应该也吃不了多少吧。
几分钟后,车子到了目的地,居然是锦宏国际的一楼大厅门口,何棠还没搞明白,秦理已经催着她下车了。
然后,关敬将秦理背到了轮椅上,秦理叫他先离开,关敬点点头就把车往地下车库开去。
大厦门口昏昏暗暗,只余下秦理和何棠两个人。何棠站在一边,看着秦理坐在轮椅上的身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理系好安全带,抬头朝何棠看看,笑道:“怎么,不愿意帮我忙吗?”
何棠眨着眼睛看他,秦理也笑眯眯地看着她,突然,她就明白了。
她走到秦理的轮椅后面,两只手握上轮椅靠背上的把手,一用力就推了起来。
轮椅轻盈地向前行进着,推着并不吃力,何棠逐渐找到感觉,信心也足了一些,她看着秦理的后脑勺,问:“去哪里啊?”
秦理好整以暇地坐着,也没明说,只是指挥起路来,往前,左转,再左转……锦宏国际楼前的道路都有无障碍设施,推着轮椅毫无阻碍。两个人绕了一圈后,何棠抬起头,看到了一间亮着霓虹灯的餐厅——凡人轩。
餐厅有两层,正在营业中,有迎宾小姐站在门口朝他们微笑,何棠没有迟疑,推着秦理就进了大门。
凡人轩的装修风格素雅简单,却又透着灵气,进店后能看到一池静水,水上浮着几片莲叶。幽幽的灯光打在水面上,使之在天花板上投下了粼粼光影,身处其间,很有种宁静幽远的感觉。
有服务员为他们带路,何棠推着秦理跟在后面,她渐渐感到奇怪,这只有两层的餐厅有一部厢式电梯不说,偌大的用餐区竟全是包厢,没有大厅。
而且,餐厅内部虽曲折弯绕,却没有一个台阶,有些高低错层处,也是用坡道相连,坡道上还装有暗色雕花木质扶手。
低头间,何棠看见地上还铺着一条盲道,看起来要比马路上的盲道规范整齐许多,何棠用心观察,发现这盲道竟覆盖了整个餐厅。
她心里好奇又疑惑,这时,服务员已经将他们引到一个包厢,何棠打量四周,发现这包厢很是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除了一张四人位的餐桌外,还有一组沙发和独立的洗手间。秦理让何棠把他推到餐桌边,又招呼她坐下,接着就接过服务员拿来的餐单,递给了何棠。
这时候的何棠有点紧张,她不傻,光看这餐厅的装修档次,就知道在这里吃东西不会很便宜了。
秦理大大方方地指指她手里的餐单:“看看,要吃什么?”
何棠打开餐单,匆匆瞄了几眼又递回给秦理:“你点吧,我什么都吃,你点你喜欢的好了。”
“唔,那我就不客气啦。”秦理一笑,也没看餐单,驾轻就熟地就点起来,“一客水晶虾饺,一客香芋酥,一份翡翠鱼圆,两份瑶柱菜心粥,其中一份加吉品鲍,再来一份时令水果沙拉,暂时就这些吧。”
他语速挺快,说完了就把餐单还给服务员,何棠听了个七七八八,刮到耳里的尽是水晶、翡翠、极品这些词,见服务员离开,她小声问秦理:“那么多啊,会不会……吃不完?”
他答:“不会,我没吃晚饭,很饿。”
“哦……”何棠低下头,不说话了。
热腾腾的菜品一道一道地上来,精致好看得不得了,秦理把加了鲍鱼的粥推到何棠面前:“尝尝这个,是这里的招牌菜,很鲜美。”
“……”美食当前,何棠却意兴阑珊,她在心疼自己的钱包。
秦理见她兴致缺缺,不禁叹气:“好啦,不和你开玩笑啦,我哪里会叫你请客?好好吃东西吧,进食时郁气对身体可不好。”
何棠猛地抬头看他,一张脸羞得通红,嘴唇抿了抿,却什么都没说。
秦理顾自拿起小勺,把鱼圆盛到小碗里推给她:“喏,这个鱼圆也很好吃,手工打的,用的什么鱼我是不知道,只知道这口味外面吃不到。”
何棠还是低着头不吭声,秦理盯着她看了会儿,放柔声音说:“何棠,我不是存心逗你的。”
何棠手里捏着筷子,在鱼圆上戳来戳去。
“喂,那鱼圆和你没仇。”秦理有些没辙了,“欸,实话告诉你吧,这家餐厅是中勤旗下的,我在这里吃饭不要钱。”
“……”何棠终于抬头看他了,目光里满是疑问。
“不要钱,免费,Free,明白吗?”见何棠还是不说话,秦理无奈了,“昨天叫你请吃夜宵就是开玩笑,刚才在车上还是开玩笑,我只是找你一起吃个饭,你别这么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呀。”
两分钟后,她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小气。”
何棠闷闷地说:“家里最近需要钱,我这里虽然不多,但攒一点是一点。秦理,欠你的这顿饭,我一定会请。”
她语气认真又平和,秦理怔了一会儿,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何棠做一个深呼吸,舀起一勺粥,小口地吃下去,“嗯……你刚才说这叫什么?真的很好吃,好鲜啊!”
“瑶柱菜心粥,给你加了一头日本吉品鲍。”秦理也不再开玩笑,想了想,他说,“这几天我家里都没人,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所以就想找人陪我一起吃。我知道你也是一个人,想直接叫你嘛,怕你不答应,才想到用上昨天那个玩笑的。”
何棠看着他,秦理坐在她对面,穿一身深咖色带帽运动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一个亲切可爱的大学男生。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左手拿着筷子熟练地给何棠夹菜。
“何棠,我真的没想让你不高兴,我也没其他意思,咱们认识也蛮有缘的,今天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吃顿饭。我们开心一点,好不好?”
他等待着何棠的回答,终于,女孩子点点头,笑了。
这餐饭,他们边吃边聊,很是愉快。
何棠聊起自己的大学生活,说到围棋社,秦理很兴奋,说自己也喜欢围棋,有时间一起切磋。
秦理聊起D市的知名景点和小吃,告诉何棠哪家卖的烤鸡最好吃,哪家卖的烧饼最受欢迎,哪里又能吃到最好的海鲜。
何棠也说到她的家乡,那是邻省一个叫泽土的小镇,离D市并不算太远。那里山清水秀,经济虽不发达,却是何棠最记挂的家乡,有她最想念的爸爸。
秦理向何棠介绍凡人轩餐厅,告诉她,这里有会手语的服务员,有盲文点餐单,有盲道、轮椅坡道等无障碍设施,这是一家以服务残疾人为特色的私房餐厅。
“秦董真了不起。”何棠听了以后,赞叹不停。
秦理笑着说:“当然,来这里吃饭的主要还是健全人,因为这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他说得得意,何棠咬一口水晶虾饺,鼻子一皱,说:“这就是水晶虾饺啊,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好吃嘛,还不如我自己包的三鲜馅饺子呢。”
秦理乐了:“你还会包饺子?”
何棠点头:“会啊,芹菜猪肉馅、荠菜猪肉馅、虾肉馅都会。”
“啊,什么时候让我尝尝你包的饺子?”
“没问题呀。”
秦理和何棠吃东西都属于细嚼慢咽型,因此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饭后,秦理给关敬打了电话,何棠推着他离开餐厅回到锦宏国际门口时,关敬已经停车等着他们了。
何棠叫秦理不用送她,秦理说什么都不答应,说不放心何棠一个人回家。
何棠没办法,只得上了车。
车子到了春山新苑后,何棠抱着布娃娃,下车往楼道走去,这一次秦理没有叫她。
他刚叫关敬开车,哪知何棠突然跑了回来,拍着车门说:“秦理你先别走,等我一下!”
秦理疑惑地打开车门,只看到她蹬蹬蹬地跑上了楼,一会儿工夫又蹬蹬蹬地跑下来,把一个塑料袋递到秦理手里。
她跑得气喘吁吁:“这是我昨天白天包的三鲜馅饺子,放冷冻箱不会坏。这几天我一个人吃饭,包得不多,这里只有二十多个,你拿去吃吃看,要是觉得好吃,我下次再给你多包点。”
秦理坐在车上,手里拎着冷冰冰的塑料袋,抬头看何棠,何棠咧嘴一笑,挥挥手说了声再见,转身上了楼。
秦理回到锦宏国际时,发现秦勉已经回来了。
关敬把秦理安置在电动轮椅上,秦理操纵轮椅到了沙发边,看着仰着脸靠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
秦勉正在小寐,一脸的疲态,身上的衬衫领口被他扯松了,领带还挂在那里。
秦理皱眉:“阿勉,怎么了?”
秦勉睁开眼睛看看他,答非所问:“你知道D市有多少商场吗?”
秦理没回答,秦勉已经兀自说了下去:“五个城区,不下十家大商场,今天晚上,我全去过了。”
“……”秦理问,“去干什么?”
“买一个爱马仕限量典藏包。”秦勉语气很沉,“可是没有,哪个商场都没有。乔依媛差点叫我开车去H市买了。”
“……”秦理无话可说。
“直到我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法国的朋友,人家承诺帮她代购一个,她才消停。”
秦理面色沉重,拍拍秦勉的腿:“唔,辛苦了。”
秦勉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一会儿后他站起来:“我先去洗澡。”
秦理把那袋饺子交给金姐,让她放冰箱,又叫来关敬帮忙洗澡。一个小时后,他神清气爽地操纵着轮椅到客厅,秦勉已经在那里看电影了。
两个男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身上穿着舒适的棉质睡衣,巧合的是,这一天他们选的是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藏青色的底子,印着米色的抽象图案,那是叶惠琴买给两兄弟的,作为一对双胞胎的妈妈,她还是保持着买同样衣服的习惯。
金姐端着饮品进来,看到两个人就咯咯地笑起来。
“阿理,阿勉,你俩很久没有同时穿一样的衣服了。”
秦理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秦勉,笑着问金姐:“金姐,你能分出我们谁是谁吗?”
金姐服务秦家二十多年了,看着秦理和秦勉从小长到大。小时候,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因为长得像,穿的衣服也一样,不管对着谁都喜欢玩“猜猜我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游戏。
大人们都不忍心拂了他们的意,就故意指着秦理说:“你是阿勉吧?”
被束带固定在童车里的秦理就叽叽咯咯地笑起来,大声说:“我是阿理!”
一直到他们四岁,秦理才明白,大人们不可能分不出他和秦勉。
从此,他再也不玩这个游戏。
反倒是长大以后,对着熟悉的家里人,他还会拿自己和秦勉相像的事开开玩笑。
听了秦理的问题,金姐瞪眼:“捣蛋鬼,那么大了还这么调皮。”她放下饮品,“阿勉你的咖啡,只准喝一杯哦。阿理,你的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