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去安徽马鞍山的采石矶,因为听说李白在这儿淹死的。站悬崖边欷歔半天:老人家,你想练花样跳水,也不能这么练呀;再说,月亮又有什么可捞的呢?那是假的。
怀古够了,到市区逛一圈,没啥可带回的。我只买了几袋真空包装的豆腐干。采石的食物,恐怕只有这五香茶干比较出名,俗称采石干。
在火车上,还真派上用场。为打发时间,我用旅行保温杯泡好碧螺春,觉得缺点什么。想一想,撕开了一代采石干。正好在离开采石的路上品尝。会觉得离开得慢一些。采石的茶于,每块只有大拇指的指甲盖般大上,呈酱黑色,坚硬而又有韧性,搁一块在嘴里,经得住慢慢咀嚼。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回味。尤其喝过绿茶,清苦之余,舌尖难免有点寡淡。不敢像李逵说嘴里淡出鸟来,至少也淡出了一小块空白;嚼一嚼味道很重、很醇厚的茶干,恰好可以填补。再喝碧螺春,苦涩变作了甘甜。咖啡需要加伴侣。茶也有伴侣来调解,譬如江南的这种茶干。大小如硬币,很明显不是用来下饭的,专门迎茶送酒的。
据叶灵凤考证;金圣叹临刑时所说伴花生米同吃能嚼出火腿味者,即这种特制的豆腐干。难怪许多人照金氏配方,找来花生米与豆腐干胡嚼一通,火腿仍无影无踪,而大呼上当——他们找的不是这种五香茶干。味方面,差之毫厘也会失之千里。不要老说受了古人的骗。金圣叹在杀头前,哪有心思哄你们玩哟。
我这么讲,无形中又使“骗局”更深了。若有人再试,而又不灵验,会责怪我替金圣叹圆谎的。
遇到这样的“一根筋”,我只能反戈一击:洒家就是跟古人合伙骗你们了,怎么着吧。饮食的事情,心诚则灵,信则有不信则无。怀疑论者当不了美食家的。
苏州的朋友车前子,也试过这秘诀,嚼了半天,未成功。他比金圣叹叹得还厉害:看来火腿在中国的饮食中,是一种华丽、荣誉与理想的食品,好像诺贝尔文学奖。
我却觉得:这至少证明火腿在古代也很贵,也很难得;金圣叹想搞一项“化学实验”,用种种代用品排列组合,以求制造出火腿的滋味。倒不失为一种省钱而获得同样效果的办法。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申请专利,就被砍掉脑袋了。
金圣叹哪是在骗后人,他是在自己骗自己呀!这老头,想火腿快想发疯了。可兜里的碎银子只买得起花生米、豆腐干之类最便宜的下酒菜。怎么办呢?除了想,还是想呗。想着想着,想的次数多了之后,自己也会觉得是真的。神似毕竟比形似更重要。虽然这所谓的真的,全靠想出来的。
有两种人最需要想象力,一种是艺术家,一种是有欲望而囊中羞涩的美食家。金圣叹把他作为艺术家的想象力,也运用在饮食上了。他是敢想的。而且不完全算空想。毕竟,还有花生米、豆腐干作为替代品,作为想入非非的原材料。
美食家则经常沉浸在“食幻想”之中。这同样令他们在清贫而乏味的生活中无比激动。如果缺乏这番想象,即使整天燕窝鱼翅,也味同嚼蜡。这才算真正的暴珍天物。
好胃口有时要靠想象力来调动。而饥饿,或馋,构成这种超人的想象的原动力。这其实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即如何通过有限的物质财力,来获得最大化的乃至无限的精神享受。车前子说,既经济又实惠,又不乏情趣,此乃“生活的艺术”的真谛,而捷径就是读菜谱。是啊,你一生哪一顿饭,能同时点这么多菜呢。甚至要真的逐一吃遍,不知等多长时间。
在我们南京,把茶干叫秋油干。想来是用好酱油卤制的。比一般的五香干多几道工序。老南京人口中,酱油又叫秋油。我觉得,秋油干比叫酱油干动听多了,因为避俗了。“秋”字用得好。令我联想到秋天。秋天的滋味,在四季中绝对最耐得住咀嚼、经得起回味:比单纯的春天复杂一些,比炽热的夏天萧瑟一些,比枯燥的冬天丰盛一些……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叶灵凤总结了江南的几种豆腐干:“蒲包干是圆形的。大约制时是用‘蒲包’包扎而不是用布包扎的,制成后上面有细细的蔑纹,所以称之为蒲包干。五香干是普通制品,秋油干则是特制品,黑而且硬,最耐咀嚼……这本是江南很普遍的豆制食品,最好的出在安徽芜湖,黑硬而小,可是滋味绝佳。称为‘芜湖秋油干’。从前上海流行的‘小小豆腐干’,就是仿芜湖的,可是滋味差得远了。香港也有普通的五香干,称为为‘豆润’(为了忌讳‘干’字。改以改称‘润’),只可做菜中的配料,是不能就这么用来下酒送茶,更谈不上有火腿的滋味了。”看来秋油干确实是豆腐干中的精品,是浓缩的精华。把无穷的滋味,浓缩在方寸之间,这真叫本事。小小秋油干,不可小看。当然,它只对具备无限的想象力的食客才有效。
对于俗人,还不够塞牙缝的。
秋油干只适宜茶或酒。看来嗜茶的人、好酒的人,在想象力方面基本上是过关的。吃饭是务实的,品茶或饮酒,多多少少需要一点务虚的心态。正因为务虚,才不落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