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做一期关于年夜饭的节目,满满一大桌子菜,邀我讲解。我的视线,却被其中的一碗甜羹(莲子福圆汤)吸引了。都说饭后才吃甜食,我倒想从它开始评点。因为一看见它,我就想起一首老歌《甜蜜蜜》。中国人过日子,最向往甜蜜蜜的感觉,仿佛那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中国的甜食,一定也很发达。要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中国人几乎从会做饭开始,就爱吃甜食了。五味中,缺不了甜。最甜的米酒(譬如留传至今的陕西稠酒),果酒,都是甜的。周代八珍中,有一种叫“渍”的食物,其实是酒糟牛羊肉,想来口味偏甜香。这种影响深远。直到今天,某些地方,炖甲鱼,都要加冰糖。殷商的酒池肉林,那些所谓的玉液琼浆,给后人的感觉已甜得发腻,或者说甜过头了。春秋时期,以礼服人,祭典祖先也要供上精心酿造的甜米酒,恐怕觉得甜食不仅生者爱吃,死者也很留恋。到了汉唐,做甜点、甜羹的技术已经很高明了,花样繁多,有一些还是从西域传来的。唐中宗“烧尾宴”,有一道名叫“甜雪”的蜜饯面,还有“长生粥”,想来即佛教传统的腊八粥,用各种干鲜果类及豆米熬煮。宋朝的宫廷或官府筵席,由四司六局操办,其中特设有蜜煎局,专掌糖蜜花果之类甜食。
查孔府“海参四大件席”菜单,发现“四大件”中,除了玛瑙海参等,还有用大汤盘盛来的冰糖莲子。它被列在主菜的条目里,看来深受孔子的后代喜爱。孔府的冰糖莲子汤,类似于今天陈列在我面前的莲子福圆汤。
莲子福圆汤,以前算富贵人家的补品,现在连老百姓也喝得起了。系将莲子、桂圆肉、红枣、白木耳,加冰糖及水煨煮,有健脾胃、养心安神、补血益智的作用。莲子、桂圆、红枣、银耳,不仅色彩搭配上相映成趣,而且名称都很吉祥、浪漫,象征着幸福圆满有喜上加喜的气氛。中国人吃东西,既讲究营养、口感、色泽、气味,还图的吉利、图的高兴。
莲是中国古代诗画的宠物,因与爱怜的“怜”谐音,又常成为爱情的象征。文人没有不爱莲的。《古文观止》里必收《爱莲说》。莲篷又叫莲房,莲子有芯,又叫莲心,清香中又微夺,正符合相思的滋味。汉乐府唱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隐没在荷塘月色中的工笔画般的江南民女,真正是我见犹怜。甜羹里放了莲子,也就等于有了情意。《红楼梦》的《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一回,写到贾宝玉喝用小茶盘端来的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看来这已是大观园里流行的一道甜羹。建莲产自福建,袁枚曾拿它与湖莲相比:“建莲虽贵,不如湖莲之易煮也。大概小熟抽心去皮后,下汤用文火煨之,闷住合盖不开视,不可停火。如此两炷香,则莲子熟时不生骨(渣滓)矣。”点上香(如有红袖添香则更好),边读诗书,边等待炉灶上慢慢煨制的一锅莲子汤,这已是中国知识分子隐逸时最理想的生活画面。尤其雪夜闭门,更是自成方圆、其乐融融。天子呼来不上船,就这么着了!只可惜,读书人的这点闲情雅趣,在快节奏的新时代已很难滋长。许多时候,必须捏着鼻子为稻粱谋。连书业都已经“快餐化”了,还能怎么着呢?像莲子汤那样需焚香净手、文火煨制的文化产品,已是凤毛麟角。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普遍缺乏耐心、缺乏雅趣。
常和莲子同煮的红枣,也是宝物。《战国策·燕策》:“枣栗之实,足食于民。”民间传说吃枣可长生不老。《史记·封禅书》里那位千岁老人安期生,就是食其大如瓜的巨枣而成仙的。看来红枣是最接近“莫须有”的神仙的一种食物。当不了神仙,就继续吃枣吧,同样能体会到神仙般的感觉,到了杜甫那里,红枣才平民化、俚俗化了,杜诗里有一句:“堂前扑枣任西邻。”也算诗人与邻居“资源共享”吧。
至于桂园,又叫龙眼,同样曾经被神化了,古人咏龙眼:“好将姑射仙人产,供作瑶池王母需。”王母娘娘,把龙眼当零食。正如人间的杨贵妃,嗜荔枝如命,千金一笑以求。这龙眼与荔枝,各以神话或历史为背景,绝对有一拼。有人把龙眼唤作荔枝奴,另一些人就不满了:“应共荔丹称伯仲。”意思说它其实是荔枝的兄弟,分不出什么高下的。荔枝最好现摘现吃,龙眼却还可制成干货,如浓缩的版本,或称珍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