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雪。
凛风。
铁船破浪而去,被浪花拍碎了的冰块混杂在海水中,又重重锤击在铁船的船身与掀开的旋涡之中——宛若山峦垮塌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声音。
对武者来说,听觉是远超过视觉的重要感官。
敌人的情感,透过眼睛或许会看不清;但从对方持刀的声响、走路的步调、嘶吼的无意识狰狞间,你却可以感知到最真实也最真挚的那个……他。
(……)
玛莎感觉到了他。
当她用匕首一次又一次挡住对方的进攻时——从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中,她觉得自己读懂了他。
恨。
犹豫的恨。
迷惑的恨。
渴求同归于尽的恨……
……
力量。
方才感觉到的压迫感,并非虚假。
这宛若尖刀的利齿,并不愿在黑夜里向着敌人一点点逼近。相反,他选择了最愚蠢的做法。用完全肆意挥洒出来的、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与气力——直截了当,对准敌人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式袭击……这没用。
真的,这没用……
(这是你的诅咒吗?)
(这就是你的实力吗?)
闪耀的金色光芒,在漫天的风雪中被彰显得愈发凄凉。
玛莎的细剑不在身边。
她所能做的,仅是用手里的匕首一次又一次的拨开对方那狰狞的进攻。
“……”
金光闪烁。
光芒滚烫。
即便相隔甚远——玛莎也还是能感受到,那仿佛想将她置于熔炉之中的炙热。
(被砍中就会死。)
这是常识。
也是真理。
然而,这样软弱、这样无力、这样的只想着同归于尽的剑,又岂能伤得到她丝毫?
而对于这样的人。
对于这样的…明明可以活下去,却偏偏要选择最愚蠢死法的、辜负了欧丹最后一个心愿的男人……
“你以为弱小是你的原罪?”
“你以为只要你变得强大,欧丹就不会死?”
“你以为自己保护得了谁?”
在风雪中,她的声音异常轻弱。
再被风一吹——她甚至连就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孩会否听到自己的话,都不敢肯定。
“欧丹已经做得够好了。”
“她在最坏的情况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这才是……明智之举。”
“你以为我会同情一个莽撞的孩子吗?”
笑声…
她的笑声,非常纤弱……
“死在我手上的人,你猜有多少?”
“荣耀?”
“自信?”
“为某人而死?”
“像这种事,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吗?”
“……”
声音。
此时此刻,她听不到浪涛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听不到兵器碰触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甚至连自己亲口说出的话的声音,都听不太清了。
“为某人而做的努力也好,为改变命运而做的挣扎也好,为追求梦想而做的事也好——只要你无法战胜那个挡在你面前的人——只要你无法说服他,无法打倒他,无法战胜他——无论你做了多少的努力。结果——都将是,凄惨的啊!”
“你以为像这样做,欧丹就会开心吗?”
“你以为像现在这样自杀,欧丹就能安心瞑目吗?”
“不会啊!!”
她猖狂的大笑着:
“她明明是为你而死的——为了保住你的命,她明明已经做到那种程度了!!不在温暖的房间里死掉,而是死在风雪中,死在寒冷的环境下,还必须亲手掐住你这个负心汉的脖子带你一起死——这些!全都是~她为你做的!!”
一边笑着,她一边继续以轻快却又沉重的步子往右后方跳去:
“这些——!”
突然,
她猛拽起甲板上的一桶麦酒:
“就像这些!!”
酒桶高高飞起,坠落在地,桶子炸裂在银白色的甲板上,将周遭地面映作一整片淡白色的酒花。
“她死了,为你而死,可你却将她的心意,像这样!!”
她笑着。
狰狞的笑着……
“一个一个,一点一点,全毁了!全碎了!!全都——没了!!!”
……
啪嗒、
索索的步子踩在刚泛起一丝细冰的酒水中,踏碎一片冰痕。
他的眼眸……空洞而呆滞。
他嘴唇发着抖。
压迫感依旧存在。但这样的人,他能伤害到谁?
(……)
玛莎不知道。
她只能继续后退——明明只要几招就能结束的战斗,明明不需要再在这上面浪费更多时间,明明只要杀了他一切就都可以结束——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但是…她依旧后退着……
……
…………
寒风。
萧瑟寒风,令她浑身发抖。
或许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场战斗上——她的手掌、手指,冰冷得令人发指……
……
“你……”
声音。
依旧是声音。
她知道自己仍然可以叫嚣。
她甚至知道自己可以将一切过错归结到对方头上。
(“你的错不是因为弱小,而在于傲慢。”)
(“你之所以该死不是因为你害死了萨尔玛,而是因为欧丹给你活路,你却不肯珍惜……”)
……
这样的话,倘若能说出口。那该有多么轻松啊?!
“……”
可是、
可是……
这能,说服谁啊……?
泪水充盈于眼眶。
凄哀的感情,亦好似湖底的树叶般,浮浮而上。
(……)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足够多!
她……她不介意,再失去更多。
更何况,索索·茶·艾尔米根本不重要!!相比起欧丹,相比起萨尔玛,相比起她的卡奇,相比起她早夭的孩子们——他甚至连一丝一毫、一毫一厘都……都…………
“哈……”
难捱的呼吸。
令人难受的空气。
冰冷、
冰冷的触感,紧抓着心脏。
她突然非常想喝酒。
她突然非常想,抛弃这一切、忘掉这一切、回到最初、回到那个谁都不曾受过伤害的瞬间——她突然好想回去,她突然好想……好想,结束掉、这一切。
……
但她不能。
已经回不去了——她早就知道。
现实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早就知道。
她甚至不敢奢求成为悲剧故事中的女主角——她甚至不会,不会像那些真正该死的恶人一样。即便作恶多端,也总能将自己想象得出淤泥而不染。她不会欺骗自己,她不会欺骗自己说:你杀了你的丈夫、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但是你……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正义?她不会这么说。她是坏人、她是恶人。她知道,她知道!!!所以…………
“哈……………………”
逃不掉的。
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即便寒冷没有从身体的任意一个毛孔侵入——她也逃不掉的。
即便索索最后能逃得一线生机——她也逃不掉的。
……
啜泣。
胆战心惊的啜泣。
即便仍在闪躲,即便仍想认真打好这场战斗——她也还是,止不住这种油然于心的恐惧。
(我啊……)
(我明明是,最想要成为与我的剑相匹配的“骑士”的女人。)
(我明明想当一个好妻子,我明明想当一个好母亲,我明明…明明想成为一个,好的朋友……)
哈。
哈哈……
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究竟哪一步——她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
她不知道。
即便再问再多遍,她也还是不会知道。
于是……
她微倾身体,将匕首收向自己,又将自己的柔软的身体,直冲向了索索的刀刃。
……
她拨开了他的刀刃。
她逼近到他面前。
她用匕首的柄,往他的肋骨上轻轻一敲——
……扑通。
再然后、
然后?
漫天风雪中,倒地痛哭的少年。
亦或是用左手紧压住他的喉咙,又以刀子,轻抵着他脸颊的女人?
毫无美感。
无论是孬种般的男孩,抑或残酷冷血的女人。无论哪个——都毫无美感。
“现在。”
她……
她能够听到的,依旧只有自己的声音。
她只能听到自己。
而且……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做。
“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