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当月至中天时,一大一小的两枚圆月彼此靠拢、合并成了一个。
这美丽的……满月啊。
(……)
站在酒馆的窗前,玛德琳的父亲端着酒杯——此刻,他感觉不到之前曾感觉到过的紧张与惊惶。
在他身后是觥筹交错的人们。
大家开心的唱着、笑着,就连一向讨厌自己与自己这群粗鲁的散工们的玛德琳,此刻也微举着一只高脚杯轻笑着。
“来来来,我给你们表演个绝活儿!”
散工中那个名叫艾克的小伙,兴许是醉了吧?
他拍着胸脯向大家吹了会儿牛,便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摇晃着踩上了木椅。
“瞧我的!”
他将用来固定住肉的铁叉高高举起。
“咳——!”
他傻笑着清了下嗓子:
“现在要表演的是——用腮帮,顶着盘子不让它掉下来!!”
“哈哈、哈哈哈……”(众人欢快的笑声与起哄声)
“喂!”
经营着这家酒馆的略有些秃顶的老板,以开玩笑的语气朝他嚷道:
“摔坏了我的盘子,你可得按原价赔偿!”
“才不会——坏啦!”
艾克却只是又醉又笑。
然后,大家便看到他将叉子底端顶在腮帮上,头也大幅度的偏向一侧:
“瞧,我——”
盘子。
其材质略有些发灰的硬木盘子,被他用叉子的尖端稳定了晃动幅度。
“唔忽嗯,乌拉呼呼……”
他半挤弄着嘴巴。
那只盘子也在短暂的摇晃与颤动后,最终保持住了平衡。
“好呀!!”
喝了好些葡萄酒的玛德琳,似乎有点儿醉了。
此刻,她全不顾及平日受到的教导;直接拎起裙摆,整个人也在用力踩住木椅的同时快活的鼓起了掌。
啪啪啪——!
“好呀!!!”
她笑着。
欢笑着……
这一回,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被她的窘态给逗笑了。
玛德琳父亲的其它散工和车夫也罢,洛夫特也罢,与他们并不熟悉的陌生人也罢,酒馆的老板也罢,在这儿偶然遇到的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外地商人也罢——大家都在这欢快的气氛与酒精的稍许麻醉下,雀跃着、吼笑着、欢跳着…………
外地商人的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儿子,已开始在地板中央快活的跳起了舞。
他跳得好难看。
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晃,脚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伸——但就连这好似中了风的舞蹈,都将众人的情绪撩拨成了新一轮的爆笑。
“哈哈!”
“……”(玛德琳的父亲)
他站在窗口。
他时而望向窗外那片幽深、宁静的黑暗,时而则轻回过头,去看这对自家女儿而言、实在是太过罕见的欢笑与愉悦……
(能带她出来,真是太好了……)
他欣慰的想着。
……
……
然而,黑暗。
只是这深邃的黑暗……
……
时间流逝。
玛德琳喝醉了,她头上别着朵哪家的小孩子送她的小花饰品。她父亲亲自将女儿扶上了楼。在将她戴着的花饰摘下放在床头柜上后,他为她轻轻盖好了棉被,又将很可能会搅扰到她休息的月光用窗帘隔绝在了屋外。
“呼……”
做过这一切后,他轻拨开女儿的发丝,又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做个好梦。”
如此说过后,他又简单查看了屋子内部。在确认房间中绝对没有危险后,他这才勉强放心地走出房间、又小心翼翼地为她将门关好,再锁好。
“…………”
然后,他便将钥匙放进了上衣的内衬口袋。
(……)
玛德琳今天酒喝得有点儿多,虽然是没什么度数的滋味比较清淡的葡萄酒,但喝了这么多,也终究不是什么符合女士身份的好事。
(就今天一天……)
他从不知道自家女儿竟然会喝酒。
他觉得,这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职。
钱也攒得够多了,再过几年,他也基本可以赋闲在家、而将手里的买卖交给徒弟们打理了。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老了,女儿却长大了……等她嫁了人,父女两个以后还会有经常见面的机会吗?想来,最多也不过是、在她夫家闲暇或逢年过节时,偶尔带上外孙一起来利亚斯探亲吧?
(……)
“呼……”
倚靠着女儿房间的门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是个,很不合格的父亲。”
他自言自语着。
这些自言自语的话,或许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但我不会试图将你绑在我身边。”
“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想爱的人。”
……
“只可惜…”
咚、
咚……
他缓步走下了楼梯。
“你才刚刚长大,我就老了……”
***
对玛德琳的父亲来说,他现在明显还有许多事要忙。
小女孩喝多了,随便哄哄就睡着了;可下面的这些被他们各自父母嘱托给自己的大男孩子们,可不会在月合节这么好的日子早早睡觉。
“你们几个,来、来。”
在楼梯口,他从怀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钱袋。
“每人十枚银币。”
“你们呐,给我干这一年也不容易。”
他将准备好的成色很足的索菲银币分别按到了散工们手心。
“接下来,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话说到一半。
他稍稍抬头,向自家的小伙子们露出一个任何男人都能心领神会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想玩点儿什么的——这个镇子,可远比你们能想象到的精彩得多。”
“喔哦——!!!”
霎时间,散工和车夫们欢呼起来。其中一个,甚至在将银币抓到手心的同时便已火急火燎的转身冲出了酒馆。
“哈哈……”
瞧着他那急样儿,大家都笑了。
接下来,他的伙计们鱼贯而出……偌大的酒馆,在这个时间本就没什么人了。又过一会儿,这间原本还算拥挤、也很吵闹的房间,便只剩了酒馆老板和他的两个在这边帮工的女儿——以及仍倚靠在楼梯口的玛德琳的父亲,和站在他面前、一脸忧愁之色的洛夫特。仅此而已。
“妈个巴,小伙子们果然够劲儿啊。”
酒馆老板一边用抹布用力揉擦着桌上的污迹,一边笑着向玛德琳的父亲嚷嚷:
“不管哪个月合节,我这儿房间都绝对得爆满。——维托老板!要不是你是我这儿的常客,又事先跟我打了招呼,就这两个房间、我都不见得能给你留住啊!”
“我和你也是老朋友了。这种时候还说这个……”
“哈哈哈!!”
酒馆老板的笑声,显得中气十足:
“诶——我说,那边儿的小伙子!我瞧维托老板没给你钱,看样子、你应该不是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吧?!”
“……这算是我挺欣赏的年轻人。这次带他出来,不是为了让他帮工、纯粹是想带他长长见识。”
“哦——?”
酒馆老板的手突然间不动了。
他抬起头,一张油腻的脸上,满是疑惑与诧异:
“诶哟——我还以为这个就是你找的女婿呢!我说嘛……老板你家都有两个小子了,怎可能再招个入赘的娃娃呢。”
如此说着。
他着重看了洛夫特一会儿,嘴上则啧啧赞叹着:
“真是一表人才,又有气度——像你这么有派头的年轻人,可得离我家的女孩远点儿。”
他这番话,直接将玛德琳的父亲逗乐了。
“唉——!”
他笑道:
“你这话,算夸他还是骂他呢?”
“当然是夸!”
酒馆老板的小眼睛,蓦地闪烁出一丝精光:
“我家那几个女娃有多高气量,我自己最清楚!”
“她们是咬不住你带的这个小伙儿的。别的不说,赔了买卖还被人把棺材本捞过去的事儿,我可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