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女皇起得很早,见天色大好,便下令整理行装继续北上。几个皇孙坐够了轿子,嚷着要骑马。女皇便对婉儿说:“你也别总陪我在辇轿里闷着了,出去骑骑马,透透气吧。”
“婉儿也老了,哪里比得了那些年轻人,婉儿哪儿也不去,就陪着圣上。”
“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整日陪着老朽,转眼便老了!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定也要出去溜溜马!五郎,吩咐下去,给婉儿寻一匹好马来,我这儿,今日不用婉儿当差!”
张易之有些不情不愿,但见有机会单独侍奉女皇,便也立即领命。
婉儿见状忙拦住他道:“使不得!无需劳烦大人,婉儿自己去牵一匹马便好。”
她走后,女皇兀自叹道:“婉儿这些日子被议论得很怕见人。”
张易之自然也早已听说婉儿的事,但却无法深解个中缘由:“依易之看来,侍书这步棋走得可是很拙!”
“哦?”女皇饶有兴趣地看着张易之,“五郎倒是说来听听。”
“易之本以为圣上欲立梁王为储君,这样侍书与梁王自是般配,可现如今……侍书是圣上的左膀右臂,论才华,论历练都无人能及,所以易之斗胆以为,太子身边韦妃那个位子,才最适合侍书……”
婉儿骑着马徐徐前行,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和自己一样孤零零的,是显。
“殿下怎也一人独行?太子妃呢?裹儿呢?”
“太子妃没来。她,她说不想离开刚死去的孩子们。她要在洛阳守着他们,她说那样,他们便不会孤单。”显垂着头。
几日不见,显又苍老了许多。
“那,裹儿呢?”
“裹儿方才要我陪她下来骑马,这会儿自己早已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婉儿听罢,也低头不语。两人各自在马上,慢悠悠地前行。马载着他们,而他们载着心事。显突然说:“婉儿,就这样一路陪着我走,该多好。”
“那婉儿便这样陪着殿下。”他们同时想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贤,显,旦,太平还有婉儿经常一起去洛阳城郊赛马,谁也赛不过贤,贤开始让他们五步,后来再十步,再后来,干脆让他们二十步,依然没人能赢得了他。后来太平说,贤哥哥,你干脆倒着骑吧,倒着骑,我让你五步。贤才不要别人让他,于是便说,倒着骑就倒着骑,来呀!咱们同一起点!你我比试,由他们三个做裁判!柳笛一响,太平便得意地跑在前面,贤一直跟在不远处,未超越也未远离,眼看太平要赢了,只听贤的口里不知怎么发出了“咻!”得一声,太平的马便突然在原地打起了转,这样,贤的马很顺利跑过了她。哎哎,哎!怎么回事!太平不服,说,是贤哥哥使坏,不算!显也过来了,说,贤,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懂马语?贤得意地说,不是我懂马语,是马儿懂我的语言,太平,你跟这些马才处几天啊?哪像我,以前弘……贤想说以前弘史太子的时候他多自由多快乐,可话一出口,兄妹几个的心情便同时暗淡下来……
“想什么呢?”显说。
婉儿看了显一眼:“婉儿在想以前,骑马的时候。”
显说:“是啊,那时候多好,如果贤还在,该多好。如今我们都老了,唯有贤没有老。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跟着他,唯他命是从,他却总是嘲笑我没主见,如今,我都能想到他躲在一个地方嘲笑我的样子。婉儿,如果贤还在,你就不会也用不着和武三思在一起了。”
婉儿望向远方,什么也没说。
“婉儿,我离开洛阳太久了,对你的一切,我无从知晓,我曾经那样愤恨地鄙薄、诟谇于你,现在,你可还愿意把我当作你的兄长,你的朋友,告诉我,这么多年,除了贤,就没有什么人能再走进你的内心吗?”
婉儿摇头道:“这世间,怎会再有一个贤这样的人呢?”婉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张酷似李贤的脸。
“那你,将来有何打算?”
“将来,婉儿将一直在圣上左右。”
“如果,我能顺利登基……”
“那么希望殿下能在宫里给婉儿找一处容身之地,或许会有一天,没人再需要婉儿了,那么也请殿下允诺婉儿出宫去侍奉母亲。”
“这皇宫里怎么会没人需要你呢?我需要你,裹儿需要你,若按圣上的意思,就连那个武三思,不也需要你吗?”
“婉儿认为,殿下敦厚,定能容下武氏后裔。”
“圣上她老人家正是担心有她的面子还不够,所以才搭上一个你。”
“圣上并非信不过殿下,而是,信不过那些朝臣们。那些朝臣们已经怒不敢言太久了,他们吃尽了外戚当道的苦,所以圣上也说,他们很可能是卯足了劲儿要借改朝换代将武氏一族从宫里连根拔起。”
“无论如何,婉儿,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我的时代真的会到来。不就是武家的子嗣吗?保他们无恙便是了。”显先前一直垂着头,唯有说这句话时,眼里才亮出一道光。
一个刚刚失去一双儿女的父亲发自肺腑地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让婉儿无法不感动。
“殿下本应当把韦妃带在身边的,不该让她一个人沉浸在悲痛中。”
“我了解她的,她是个坚忍不拔的女人。现在支撑她的全部意念就只剩下了报仇。所以,这一路上,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旦、太平还有你谈谈,我们几个联手,一定能铲除二张。”
“办法是有的,可是……”
“可是什么?”
“难道殿下看不出,二张已成为唯一能给圣上带来欢声笑语的人了。”面对显,婉儿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可是随着圣上对二张的宠信日盛,他们二人的兄弟张同休、张昌仪等也开始为虎作伥,不但强占民田、卖官鬻爵,还在一方为霸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引得朝野上下一片愤慨。”
“二张已经把人都得罪光了,现在,只能依仗圣上活命。前不久,不是有个叫苏安恒的武邑人二度上书要求圣上或退位或罢黜小人吗?不知何故,后来就没动静了。”
“苏安恒在上书中说武周政权已是运祚将衰,且奸邪乘时,屠害黎庶,且大胆道出圣上年事已高,不该盘踞李唐旧基而忘母子之情,长此以往,便无以教天下母慈子孝,也无忧颜面进入唐氏宗庙……”
“这个苏安恒,倒是敢说!圣上竟没有收拾他?”
婉儿摇头:“圣上非但没有怪罪于他,还召见赐食,再三抚慰,可这苏安恒返还本乡后,圣上却未有任何改变……”
“婉儿,助我铲除那两个坏事做尽的奸佞小贼!再不痛下决心怕是不成了!圣上晚年的安乐固然重要,可那二张活着一日,便会有更多的人遇害。”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切莫轻举妄动,否则一旦打草惊蛇,怕是会伤及更多无辜。昨日,狄大人与圣上夜谈,向圣上举荐了蜀州刺史张柬之,圣上今已急调张柬之入朝,狄大人临别曾嘱咐婉儿,此人世代忠直,行事有主谋,有魄力,铲除二张之事,可与此人共商……”
“吁——!”太平在显的身边勒住马,“显哥哥,多久不见韦姐姐放你出来骑马了,哈哈哈,今日,可是太阳西出?”
显愤恨异常:“都是你这无德的东西,将那两个无耻小人送到母亲身边,害我一双儿女,我没找你算账,你倒先跑到这儿找茬儿来了。”
公主撅起嘴小声说:“哎呀,太平知错了还不行嘛,二张就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孩,这样的人哈不好对付?如今太平愿献计在此,他日显哥哥您果断点儿,带人冲进去宰了那两个花瓶小男人便是!”
显与婉儿互看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也便是这整天嘻嘻哈哈的太平不费吹灰之力便结果了陪伴女皇十年之久的薛怀义。其实,太平的这一招倒不失干脆利落,毕竟对付两个日渐左右女皇意志且在她而编不吹好风的小人,除了快刀斩乱麻,想通过劝谏说解和平解决几乎是不可能的。
显转念一想,又说:“那可不同以往,薛和尚是圣上早已厌弃的人,而如今这张氏两兄弟,圣上把他们捧手心里还怕化了呢。”
不料太平噗嗤一笑:“人嘛,先杀了再说,母亲又能耐你何?显哥哥岂不知,现在朝堂上那些家伙,都巴不得立时三刻给你披上皇袍。婉儿,你在母亲身边看得最准,你倒说说,是不是这样?”
这时,有几匹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裹儿赶超他们时稍渐了速度:“父亲!太平姑姑婉儿姑姑!你们看见武廷秀了吗?他倒着骑马,居然也窜得这么快!”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摇头,裹儿便策马卷着尘土远去了。
“这裹儿可是看上了武家那个从突厥回来的小子?”太平公主道,“那武廷秀倒是和他老子一样会耍噱头儿,每逢宫廷宴会,都要亮几手他的异域风情。”
显说:“你胡说什么,裹儿不过是找个同龄人玩玩儿罢了。”
“那怎么放着自己的夫婿不找呢?哈哈,你们放心,我不会多管闲事的……”太平话到一半,忽然觉得无趣,正找不到话头儿下台,却忽见隆基从打马而来:“上官侍书,父亲想见你。”隆基的脸上冷冷的。
“相王?他在何处?”
“父亲在轿辇里和一个朋友下棋。侍书,随隆基来吧。”
于是婉儿随隆基逆着车辇人流艰难前行。隆基行色匆匆,他没再回头去看婉儿,也不管她是否能够跟得上,他只是自顾自地走一段后,再勒住马等婉儿一会儿,待婉儿骑马赶到他近旁,他便又目不斜视地继续走。
这样几次三番,两人终于来到旦的轿辇前。
“侍书去吧,父亲在里面等着你。”
“隆基,叫我姑姑。”
“不,她已经死了。这轿辇里除了父亲,大概还有一个侍书想见的人,曾经你找了他那么久,而今,无论您还想不想见,既然找到了,您都见一面吧。哦对了,隆基随行到达长安后,将立即远赴潞州上任,所以这会儿,算是和侍书就此别过。”隆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
婉儿立于原地良久。她想喊住隆基,但却不知接下来还能跟他说些什么。她所能告诉他的,不过是远离长安洛阳去担任潞州别驾一职,对于年纪轻轻的他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她知道隆基从小就爱四处游历,此番地方的历练,必定会使他收获颇丰。于是婉儿任由他走,望着他身后的烟尘,她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是的这宫里从此没了隆基,没了这个处处以她的行事标准为榜样的年轻人,她便不再需要步步考虑那许多了。原来,彻底失去一个仰慕者便是这般悲绝而放松的一种滋味,直到被风沙迷了眼睛,直到李旦的轿辇慢吞吞地走出一段距离,她才恍然意识到隆基刚才还提到这轿里有她一直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