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拭干眼泪追上去。
“相王!”她在轿外喊。
旦的轿辇徐徐地侧出皇家仪仗,然后停在婉儿身畔。
随侍恭敬地说:“上官侍书,相王请您入辇说话。”
于是婉儿下马登上了旦的辇轿。
辇轿内,一个二十岁的贤和四十岁的旦正低头对弈。
“贤……”婉儿失声道。
年轻人见状,忙起身道:“拜见婉儿姑姑!侄儿是章怀太子之长子李明阶。”
旦也起身:“明阶长的,跟皇兄当年一模一样……都坐下说话吧。有这漫长的一路,时间够。”
车辇缓缓起驾。婉儿却没有立即坐下。眼前的明阶之于她,就像是一座可以触及的海市蜃楼。
婉儿不坐,明阶便也不坐。
他用一双贤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婉儿:“姑姑,明阶知道您和父亲的故事,只是那时,明阶还太小?……”
“不,不要说话,明阶,”婉儿走上前,看着这个几乎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年轻的贤,“让姑姑,好好看看。”
于是明阶在颠簸的车辇中不再言语,任凭面前这个在宫里品阶不低却一直梳着极简反绾髻不饰珠翠的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明阶当然知晓这女子与父亲的过往,他甚至还听说她面上疤痕的由来,所以二十年后再见她,亲切之余又多了一层钦佩。
“明阶,这些年你一直在哪里?你母亲呢?”
“明阶与母亲一直在潞州一位当年东宫旧宫僚的亲戚家住,是父亲生前写了书信将我母子二人托付给他的,那位旧宫僚虽已被贬潞州,却毅然决然地收留了我们,还一直帮我们隐姓埋名至今,只是,只是母亲郁郁终日,但他已于两年前过世了。明阶这次到这里,是来看二哥守礼的,当年我们一家被贬巴州时,二哥患了重病,所以经皇祖母应允,没有与我们同行。后来听说他一直被皇祖母幽禁着,说起来这次贸然进宫,还真是多亏了隆基接应,明阶也是刚刚知道隆基九岁的时候,就和叔父的其他四个儿子一起被囚于幽禁二哥的同一院落中,隆基和我讲了很多,叔父被禁止和所有公卿见面的那段日子,他们甚至连亲娘和家奴也不让见,可以想象,那禁苑虽不是囚牢,但比起囚牢也好不到哪里去。”
“隆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
“这明阶也听说了,只不过,明阶还有一事不明。听二哥说,这么些年,除了叔父和太平姑母千方百计地关照他们,那座几乎不见天日的禁苑便只有姑姑您敢前去问津了,而且二哥说隆基小时候与姑姑的感情特别好,怎么这几日提起,隆基竟是这样一副表情?”
旦想说些什么,婉儿却先开口了:“隆基与姑姑之间,是有一些误会,或许,也不是什么误会,是姑姑做错了一些事情,让隆基失望了。明阶,我们不说这些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姑姑,明阶自幼在民间长大,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代父亲做他想做而未做的事,四处游历,看遍名山河川。”
“即使这样,姑姑也不勉强你留在宫里,这宫里对皇家的子孙而言,未必是福地。”
“姑姑,明阶与您,是否可以知无不言?”
“当然,明阶遇到什么难处,姑姑定会鼎力相助。”
“那好,姑姑,你可有想过为父亲报仇?”
“明阶以为,此仇该当如何去报?”
年轻人的目光倏然凝重起来:“让圣上,把天下还于李唐王朝。如果说过去十年她将天下治理得很好,那么现在她昏聩怠政,奸人当道,是她将这政权还于叔父显的时候了。”
婉儿略舒了一口气,婉儿以为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要杀了他的老祖母才算为父报仇。
“明阶,假以时日,江山迟早是李唐的……只是现在,时机未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明阶也是李姓子孙,愿为光复李唐效一分力!自武氏登基以来,李姓后代死的死,贬的贬,从燕王忠到韩王元嘉、越王贞再到许王素节,她诛杀了李唐宗室数十人,再看看那些誓死忠于李唐的老臣们,从褚遂良到姑姑您的祖父再到裴炎,那笔笔血债明阶虽在外而绝不能忘!明阶如今即将和堂弟隆基同往潞州,明阶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虽无官无禄,却也广结善缘,想必能帮衬隆基,他日若有明阶能为李唐效力的时候,万望姑姑和叔父告知!”
“会有那一天的,你与隆基同路,一路帮衬自是再好不过。”
明阶走后,婉儿即刻说:“不可让这孩子一路随驾,此次随行人群里好事者甚众,单只是张氏兄弟的爪牙便不少,明阶这张脸,太危险……”
相王旦道:“这个,隆基已想好了,圣上调隆基担任潞州别驾的同时,已将长安隆庆坊赐之,两个孩子都喜交游,爱音律,相谈甚欢,故打算就此结伴先行。
“就是说,隆基和明阶,要一起走了……”
“只是先我们一步到长安而已。”
“可马上,他们就要远赴潞州……不过,这样也好,既可避祸,又能在地方上得到历练……”
话说到此,两人便都沉默下来。
好像话都说尽了,又好像重要的事还都尚未出口。这是两人继婉儿与武三思事件后第一次单独见面。婉儿自然不知道旦在得知此事后独自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也不知道他甚至为此事破例跨出自己的涟云殿单独面见过圣上,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婉儿惧怕与旦这样熟稔的人谈及此事。
于是婉儿沉默,她甚至想要起身告辞,可就在这时,旦指着小桌上的一盘残棋道:“婉儿,你我好久没下棋了吧,你看,明阶这孩子的白子已被我逼到死角,这孩子着子既不守角,也不占边,只在中腹地域布局,你来接替他,看还能否起死回生。”
于是婉儿低头看棋。很显然,那是死局。她抬头看着旦:“婉儿无计可施。”
她拿起一枚白子:“如果上一步这么走,一切便能挽回。”
“是啊,只差这一步。如果圣上立武三思为皇储,那么……那么或许,婉儿你就不用这样……”
婉儿起身:“相王您别说了,您的好意,婉儿心领了,婉儿是自愿这么做的,婉儿不信这宫廷中两虎相争就非得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婉儿在女皇身边眼见武氏一族确是做了不少坏事,可那绝大多数都是武承嗣及其爪牙所为,如果区区一个婉儿,真能阻止天下重归李唐后的一场如先前那样的血腥杀戮,那么婉儿愿意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