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解题”
墓志铭是一种悼念死者的文体,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记叙的是死者的世系、名字、爵位及生平事迹等,“铭”多用韵文,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赞颂。此文就是韩愈在柳宗元去世后为他所写的一篇墓志铭。文章在综述柳宗元生平的基础上,赞扬了他的政治才能和政绩,对他长期遭受排斥和打击的境遇深表同情,高度评价了柳宗元在文学史上的成就,赞颂了他高尚俊美的品格。但韩、柳二人的政治见解却不相同,所以韩愈对于柳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进行政治革新一事并不赞同,在文中对此还提出了委婉的批评。文章采用夹叙夹议的笔法,叙事选用典型事例,生动地表现了柳宗元的才能与品格。全文真挚质朴,情深谊长,自然流畅,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墓志铭。
“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耶?”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遗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礼部员外郎:官名。唐尚书省下设六部,礼部是其中之一,掌拟定礼制、辨别等事,员外郎是其属官。
用事者:即当权者,指王叔文。唐顺宗即位后,王叔文任户部侍郎,与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进行政治革新,受到宦官、旧派世族和地主官僚的反对。不久,宪宗李纯即位,革新失败,王叔文被贬,后又被杀。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也获罪遭贬谪。柳宗元先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县)刺史,未到任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
泛滥停蓄:形容柳宗元的文章才华横溢如洪水泛滥,学识渊博如湖海停蓄。
子:利息。本:本钱。侔:相等。
佣:工钱。
观察使:官名,即经略观察史。唐代将全国分为十五道,每道设一观察使,负责考察州、县官的政绩。
衡湘:即衡山、湘水,泛指岭南地区。
刘禹锡:字梦得,中山(今河北定县)人,中唐著名诗人,王叔文革新集团重要成员,革新失败后,也遭贬谪。
播州:今贵州遵义。
连州:地名,即今广东连县。
诩诩:说好话讨好的样子。
穷裔:极远的边地。
台:御史台。柳宗元曾任监察御史,属御史台。省:尚书省,柳宗元曾任礼部员外郎,属尚书省。
万年:古地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北,柳宗元的祖坟在万年县的栖凤原。
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元和十二年(817)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
卢遵:柳宗元的内弟。
涿:唐代州名,州治在今河北涿县。
“译文”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六〕世祖柳庆,担任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和褚遂良、韩瑗一起得罪了皇后武则天,在唐高宗时死去。父亲名镇,为了奉养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职位,请求做江南的一个县令,后来又因为不能谄媚权贵,被免去殿中侍御史的职务,直到那个权贵死了,才再次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称赞他刚毅正直,和他来往的朋友都是当时知名的人士。
子厚年轻时就十分聪明,学业事理皆通达。当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虽然还年轻,却已自立成材,能考取进士,出色地显露了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这以后又通过博学宏词科考试,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才能出众,方正勇敢,发表议论能出入古今,引证于经传史籍、诸子百家,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于是名声大振,当时的人们都希望和他交往。那些达官显贵争着要收他做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地赞誉和推荐他。
贞元十九年,他由蓝田县尉晋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又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遇上和他关系密切的当权者犯了罪,他被贬为刺史;还没到任,又被贬为永州司马。处在闲散的职位上,他更加刻苦用功,专心致志地读书和写作。他写的文章,汪洋恣肆,广博深厚,像大海那样无边无际,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元和年间,他和同时被贬官的人曾按例被召到京都,又一起被派到地方做刺史。子厚的任所是柳州。到任之后,他感叹地说:“这里难道不能施行政教了吗?”便依照当地的风俗,推行教化和禁令,柳州的百姓都信服遵从。当地风俗常以子女作为抵押来借钱,约定期限不能按时赎还,利息和本钱一样多了,就把所抵押的人质充当奴婢。子厚替借债的人想方设法,让他们都能把人赎回家。那些特别贫穷无力办到的,便命令债主记下被抵押的人的工钱,等到与抵押的钱数相等了,就让债主归还人质。观察使将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的州,过了一年,免去奴婢身份而回到自己家中的有上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进士考试的人,都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当面指教的士子,所作文章的章法和技巧都有法度。
他被召回京都又被派为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也在被派遣的人员之中,应当到播州。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况且梦得家中又有老母亲,我不忍心梦得困窘犯难,以至于没有办法去对母亲说,而且无论怎么说也没有母亲和儿子一同去的道理。”他准备到朝廷为梦得请求,愿意用柳州去换播州,即使因此而再次获罪,也死而无憾。正好遇上有人将梦得的情况禀奏了皇帝,梦得因此而被改任为连州刺史。啊!士人在困境中才会表现出气节和道义!现在那些平常安定的时候互相爱慕友好,争着相约宴饮游乐,强作笑语,装出谦和的样子,手握着手诉说肺腑之言,指着苍天白日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无论生死都不背弃负心,好像真的可以信赖。然而,一旦逢到很小的利害冲突,哪怕仅仅毛发般大小,也立即翻脸不认人,朋友掉到陷阱里,不仅不伸手去搭救,反而趁势推挤,甚至往井里扔石头,这种人到处都有啊!这种行为是禽兽和夷狄之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计谋得逞。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作风,也应该有点羞愧吧!
子厚当初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不保重爱惜自己,认为功名和业绩可以马上取得,因而受牵连遭到贬斥。既遭贬谪,又没有知己且有能力、有地位的人来援引提拔,所以终于客死在荒远的边地,才能不为当世所用,道义不能在当时施行。假使子厚在御史台、尚书省任职时,严格要求自己,能够像后来做司马、刺史时一样,也就自然不会遭到贬斥;遭到贬斥之后,如果能有人推举他,也必然会再被任用。然而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困穷不到极点,即使才能比别人高,他的文章学识、诗歌辞赋,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达到必定流传于后世的境界,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便让子厚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一个时期内为将为相,用文学上的成就来换取功名富贵,哪一个是得,哪一个是失,一定有对此做出判断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820)十一月八日去世,终年仅四十七岁。在元和十五年(821)七月十日,灵柩回乡安葬在万年县先人的坟墓旁。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死后才出生的。女儿两个,都还幼小。子厚的遗骨得以回乡安葬,费用都是由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君供给的。裴行立有节操,重信义,跟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竭诚相待,最后还是依靠了他的帮助。将子厚安葬在万年县墓地中的人,是其内弟卢遵。卢遵,涿州人,性格谨慎,学而不厌。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他住在一起,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去。他既安葬了子厚,又准备料理子厚家的家务,可以说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是:这里是子厚的墓室,既牢固又安稳,将有利于他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