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
“解题”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明代公安(今湖北公安)人,明代著名文学家,是“公安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对拟古之风,主张写诗作文要表现个人的性灵。他的散文流畅明丽,多表现封建社会有闲文人的闲情逸致。著作有《袁中郎全集》。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称“公安三袁”。本文是袁宏道为同代怪才徐渭所作的传记。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青藤,又号天池,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人有奇才,但乡试却屡试不中,他也因此而潦倒终生。他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诗文、戏曲、书画,都造诣很深。他性格狂傲,愤世嫉俗,时人称他为“狂人”。本文作者袁宏道虽与徐渭并不相识,但没有因此而看轻他。在徐渭死后五六年后,他为他写了这篇传记。其中赞扬了徐渭的才识,高度评价了他的艺术成就,生动地描述了他的狂傲不羁的性格,同时流露出了自己的无限惋惜之情。世人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徐文长若泉下有知,观此肺腑之文,真可以含笑九泉了。
“原文”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归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日:“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曲蘖:指酒。
羁人:客居他乡的人。
韩、曾:韩愈、曾巩。后者是宋代著名散文家。
欧阳公:指欧阳修,宋代著名文学家。
张元汴:字子荩,号阳和,浙江山阴人,曾任翰林侍读,故称为太史。
周望:陶望龄,字周望,会稽人,是袁宏道的朋友。
石公:袁宏道的号。
囹圄:牢狱。
梅客生:名国桢,字客生,湖北麻城人,徐渭的朋友。
“译文”
徐渭,字文长,在山阴县做生员时,名声就很大。薛公蕙担任浙江学官时,很赏识他的才能,认为他是国家的杰出人才。然而他的命运却不好,屡次乡试都失败了。中丞胡公宗宪听说他的情况,请他入幕为客。文长每次进见,都身穿葛衣,头戴青巾,尽兴畅谈国家大事,胡公十分高兴。当时胡公统帅好多个防区的军队,威镇东南地区。身穿盔甲的武士在他面前都跪着说话,爬着向前,不敢抬起头来;而文长却以部下的一个生员的身份傲然交往,人们谈论起来将他比做刘真长、杜少陵。适逢猎获了白鹿,胡宗宪嘱托文长写奏表。奏表奉上,世宗皇帝看了很喜欢,胡公因此就更加看重他,军中一切奏疏公文,都由他来撰写。文长对自己的才能、见识很自负,常能想出奇特的计谋,谈论军事常常是切中要害。在他眼中,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满意,然而他却终生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文长在官场上不得志,于是就嗜酒来放纵自己,尽情地游山玩水。他曾漫游齐鲁、燕赵大地,遍观北方大漠的景观。他把所见到的山峦起伏,海浪澎湃,黄沙漫天,疾雷震天,大雨如注,风吹树倒,幽深的峡谷,繁华的都市,各人物、鱼、鸟等,所有一切令人惊叹诧异的景象,都用诗一一描述出来。他的胸中又有奋发激荡不能磨灭的气概,有英雄无路可走、无处可投的悲愤,因此他写的诗像是嗔怒,又像是在狂笑,像湍流在峡谷中轰鸣,像种子从土里发芽,像寡妇在深夜里哭泣,像游子被寒风惊起。虽然他诗歌的体裁格律有时有不高雅的地方,然而却能独出心裁,有王侯的气魄,不是那些像妇人一样侍奉别人的诗人所能比攀的。他的文章有卓越的见识,气势深沉而法度严谨,不因为模拟古人而损害才气,不因为议论而伤害格调,是属于韩愈、曾巩一流的作品。文长向来不迎合时尚,当时所谓的文坛盟主,文长都加以贬斥和怒目而视,所以他的名声没有传出浙江之外,可悲啊!
他喜爱书法,笔意奔放得像他的诗一样,苍劲的笔力中透出媚人的姿态,正如欧阳公所说的“妖冶的妇人年纪虽老但仍留存着未尽的风韵”一样。有时,他又把余力倾注在画花鸟上,画得都高超飘逸有情致。
后来,他因为猜疑而杀死了他的继弦妻子,被捕入狱,判定为死刑。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才得到释放。晚年愤懑情绪更加深沉,装疯佯颠也更加厉害了。显贵登门,有时闭门不见。他常常带着钱到酒店中,招呼奴仆们和他一起饮酒。有时自己拿着斧头击破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都折断了,揉一揉,就可以听到碎骨发出的响声;有时用锋利的锥子锥刺自己的两只耳朵,扎进去一寸多,竟然没有死去。
周望说:“他晚年诗文更加奇特,但没有刻印成书,集子收藏在家中。”我的同年中有在越地做官的,我托他替我抄录,至今没有送来。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罢了。
然而文长竟因为在当世不得志,怀着悲愤郁郁而死。袁石公说:先生事事都不顺心,以致积郁成狂;狂病没好,以致进了牢狱。古往今来文人的满腹牢骚、抑郁困苦,没有像先生这样的。虽说如此,但是胡公是世上罕见的豪杰,永陵是英明的君主。在幕府中,得到特殊的优待,这是胡公了解先生啊!奏表呈上而皇帝高兴,是皇帝知道有先生啊!先生只是没有得到显贵的官职罢了。先生的诗文崛起于文坛,一扫近代杂乱,污浊的风习,百世之后,自然会有公允的评价,怎么能说是未遇于时呢?
梅客生曾经在寄给我的书信中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本人更奇特,他本人比他的诗更奇特。”我认为文长没有一样不是奇特的。没有一样不是奇特的,也就没有一样能与世俗相合了。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