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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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静物给我们暗示些什么(散文五题)

韩聆

相伴爱弥尔一

早晨,城市上空笼罩着污浊的空气,孩子们上课的钟声在那里隐隐飘荡。

看网上一篇上虞市爱弥尔幼儿园“田野幻想”主题活动侧记。从孩子们扎的稻草服饰、草编雨伞上我仿佛又呼吸到了童年那幽绿的气息。

爱弥尔活泼、健康的身影像歌声飘在巴黎近郊软软的草地上。“不远的山脚下,波河的水蜿蜿蜒蜒地冲洗着肥沃的河岸,阿尔卑斯山的巨大的山脉远远地俯瞰着田园。”

一句智慧而温和的告白,引我再次走近卢梭,走进《爱弥尔》———

塞涅卡说:“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得到大自然的帮助。”

我知道卢梭将割舍一切,踏上给他带来悲惨命运的把平民劳动者当做人的理想的孤独羁旅了。

在1757年的巴黎,卢梭只有“爱弥尔”这个美好的梦想。那是他的“理想国”,他将在那里尽情遨游。

他说凡是在社会秩序中把自然的感情保持在第一位的人,是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的。

也许他早就知道他要惹祸了,要成为在颠沛流离中逃亡的、封建统治者眼里的“疯子”和“野蛮人”了。所以他要教他的“爱弥尔”怎样经受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穷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尔他岛的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

相对于作家“自然教育”哲学思想的熠熠光辉,我更心痴于“爱弥尔”这个阳光温暖的清新象征和他的脱俗动人的本色。

卢梭说爱弥尔是一个孤儿。

这让我想到作家本人终身的孤独:孤儿院、打杂、虐待、被逐、寄食、窘困、逃亡。

也许孤独和感伤本身就是人性的标志。自然之心让人孤独,孤独又让人神往自然。凡·高如此,贝多芬如此。卢梭,因为孤独而有爱弥尔,又因为有了爱弥尔,而找到精神寄思。

“我决定给我一个想象的学生。”

这是一个凄美、令人钟爱的虚构。他将做他的伙伴,分享他的快乐。爱弥尔也将在距今二百多年前摇晃在巴黎的一只博爱的摇篮中开始他的成长之旅。

他的老师其实是多么乐意做这么一项工作,因为在他将自己的思想渗入对方的心灵时,大自然已经把教育的工作做了一半。

这会儿爱弥尔是婴儿,而教育的活动就像晨间曙色,早已亮暖着生命了。

他给爱弥尔请来保姆了。

她从乡间来,长得健壮、品行端净。

她新近坐过月子,吃面包、蔬菜和奶制品这类植物性食物(因为母狗母猫也吃这些东西,甚至母狼也吃草呢)。

她爱爱弥尔。

就像艾青的“大堰河”。

她是她的爱弥尔在很远的将来的一个晓雪飞舞的日子看到雪而想起了的“大堰河”。爱弥尔也是吃着“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爱弥尔其实并不睡摇篮,而是在宽敞的屋子里爬来爬去地长大了。

(①秘鲁人把婴儿裹在一个布包里,然后放在地上的坑里自在地活动,他们的胳臂可以不受拘束,而且头部也能够活动,还可以随意地弯曲身子,既不怕跌,也不怕受伤。当他能够举步的时候,母亲就在离孩子稍远的地方把****给他看,像一个香饵似的,使他不能不走过去吃。)

(②黑人的孩子多数时候是很吃力地攀着母亲的身上吃奶的。他用膝和脚盘着他妈妈的臀部,紧紧地抱着她,所以,即使她不用手去帮他一把,他也是能够攀在她身上的。他用手抓着乳房,尽管他妈妈在这个时候还是照常干活,动来动去的,但他仍不慌不忙地继续吮吸,而且还不会跌下来。这些孩子从第二个月起就开始走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从第二个月起就用手和膝开始学爬了,这使得他们以后用这种姿势跑起来同用脚跑差不多是一样的速度。)

爱弥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浸在石头与树叶的气息中,在森林与橙花的清新中。

卢梭并不急于让爱弥尔掌握另一种语言而代替了这种几乎不知道自己生命的语言。在悠然缓飘着的风影中,爱弥尔真实而简单地投给未来一个摇摇晃晃的无知的影子。

我们会羡慕爱弥尔的童年的。

如果有一条船能引领你沿着黄昏的水路返回生命最初的地方,你一定会放弃一切而选择爱弥尔拥有过的那块草地。

感官准确而清晰地平衡着一切。

这是一个既漫长又快乐的年龄段,它能把那时的所有感觉鲜活地延续到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卢梭让爱弥尔不用学单车、小推车和引步带。当他知道怎样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边时,只有在有石子的地方有人轻扶了一下。他看着有些恐惧的面具,头不慎碰肿了,小手被戳破了,却并不会有人心疼得大喝一声。

老师说,这样他也许有可能得到大自然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的一份幸福。那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

按计划,爱弥尔到乡间去生活了。

精神的现实毕竟比现实世界辽阔得多啊。

黑格尔对此说:“教育家想把人从日常生活中抽出来,而在乡村教育他(比如卢梭的爱弥尔),但这种实验已经失败,因为企图使人同世界的规律疏离是不可能的,虽然说青年的教育必须在僻静的环境中进行。”

老舍也曾对卢梭的“极端自由”和“完全返于自然”提出批评,而他笔下的“小天赐”却也跟着纪妈来到乡下了。小天赐乐意和那些“穷却可爱,而且豪横”的纪老者们生活在一起。

其实有一点卢梭和老舍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把农夫作为道德范本和人格启蒙的老师。如果说质朴和善良是一种美德无可异议,那么他们思想的手臂从乡间抚过,这也无疑是一种温暖而文明的思想指向。

我们听的地主的儿子、诗人艾青在一个飞雪的早晨也含泪向他深爱的保姆“大堰河”呈送着一首赞美诗: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

爱弥尔很快有了劳动的概念。

在辍了耕的园地里莳花锄草,给蚕豆浇水,老师说:“这是属于你的。”

可爱弥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发现他的蚕豆让园主当“贱物(在甜瓜地里间种)铲除掉了,他痛心地喊道:“啊,我的劳动,我的成绩,我所关心的甜美的果实哪里去了?”

童年一次不期的伤害,让爱弥尔在稚气中抵达这个年龄孩子最庄重的情感。

谁能在以后的各种风暴中独立自由地“自度生活”?孩子,靠自己的手。靠自己的手做出有用的东西。

有一双农夫的手,有一个哲学家的头脑;像农夫那样劳动,像哲学家那样思考。

一切温暖而有秩序。

在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里,爱弥尔觉得自然景色的生命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

在早晨与傍晚的投影间,爱弥尔描画出一条像玫瑰枝一样的子午线。

在亲戚一样的农家里,爱弥尔吃着甜美的水果、蔬菜和奶酪,体会到了哪些关系在暗中要求人们遵循朴素的社会道德,哪些关系要求人们有爱。

心儿是冒着危险的如果对一个牧童太那么一往情深……再到那小榆树下倾听你的牧笛……

涉入人世最初的感情,总有一些奇异的情趣。

苏森姑姑早年反复唱过的一首小曲,怎么也记不全了那隐约的歌词,可它却能让卢梭颤巍着嗓音孩子似的哭泣着哼起来。把这种一心要追忆一支歌的乐趣给爱弥尔,爱弥尔的心便开始激越地跳动。

什么是善良、博爱、怜悯、仁慈?

哪些情感自然而然、使人喜悦?怎样的胸襟和心灵温馨动人?作家说:人在心中投身处地想到的,不是那些比我们更幸福的人,而只是那些比我们更可同情的人。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

“因为我经历过痛苦的生活,所以我要来援助不幸的人。”(《伊尼依特》第一卷)

我们对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决定于痛苦的数量,而决定于我们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所设想的感觉。

这些话语像春风打开一扇豁然敞亮的窗户。

爱弥尔知道他将由此走向挂满成熟的果实的更宽阔的世界。

在那里,他不是游侠,但会做有意义的事情,敢于说出真理;他也不会挑得两条狗互相争斗,或者叫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他会永远信赖童年,信赖他的一生。

蒙莫朗西园林四周恬静的林泉与橙花的香气最终辉印了《爱弥尔》大部分文字别具的清新色彩。卢梭说仿佛能看见马约尔湖内心灵一样美丽的波罗美岛。

引领生命的圣灯终于亮燃在了无法逃脱的那片忧伤的天空。

悠然神往中,作家看见了命运游历在灯下的注视。

离开巴黎。

这是信仰自白的船能够通过的唯一一条明澈的水域了,“因为在我们的小村里,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爱弥尔,我的孩子我的寄托。我把我心中对真理所怀抱的爱作为我的全部哲学,领你离开巴黎。可是啊孩子,选择了远方就是选择了孤独,那里虽有为你而亮起的霞色和黄昏撼动原野的钟声,还有让你醉心的许多开着花朵的草木和青橄榄,但这肯定只是我要给你的一部分。

是的。

更重要的是苏菲。

一位美丽善良的乡村姑娘。爱弥尔,你会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你的爱情和幸福。

在卢梭仁慈的目光中,爱弥尔让巨大的向往引领着。他离开了显得有些苍老模糊的巴黎。

远方,旭日正燃烧着天际。

原野一片彤红。

望着爱弥尔渐远的身影,卢梭这位平民思想家、大革命之父也唱着忏悔之歌走上屈辱的流亡之路,最终沉于《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中。

此时,遥望茫茫思想星空,我所看见并景仰的却正是属于卢梭的那颗璀璨过人类文明史的不灭的星座。

青春期的阅读

“青春期”和“阅读”,把这两个词不管搁哪儿,我想都该是我们生命的第一次恋爱。

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某年的某一个阳光的河岸终于不顾一切地蹚到另一个同样明媚的岸边。两只手互相攥摸在一起,弄出一手心汗渍,又湿又暖。

身心就这样挣脱开一道牢固的锁,拯救的声音如一团火在耳畔燎响。

从此相信,再也没有什么信仰可以替代心灵的这块如约而至的芳草地了。

想象中更理想的阅读是:

抬头仰望夜空中那盘高悬的明月,在它的四周弥漫着类似感恩的淡净的抒情音质;有时它像路沟旁几枝临风的疏草的籽穗互相轻触了一下对方,似有一些心慌意乱;有时它更像无意间让一双青果核的眼睛注视了,那时即使面前放一盏枯黄的豆油灯,也是发着太阳的光芒的。

真的。那时的信奉阅读,酷似信奉爱情。

我是在我遥远的几乎疏离了文明和尊严的“西海固”旱地里遭遇“青春期”和“阅读”的。在那里,它们是两个不幸的词语。由于荒僻和干旱,它们想茁壮起来以至燃烧的渴望反而像铜钱的树叶,时时撞响在我夜风中睁大双眼的脑门前。

书籍是那么稀少,像粮食、蔬菜、肉类那些狗东西一样。

可我就是想要它们。

我做梦都想着它们。

我希望每夜里都有新鲜的书页依偎在我的枕边,哪怕只是在几张叶子一样的纸片的墨香字影里厮磨,我的心里也是会有欢声的。

然而没有。

一度被“虚假的信仰”罚站在炎炎烈日下,像一张贪心而又脆薄的人的标签。青春透过荒凉,能阅读到的是被强行塞进脑海里的几十条语录及一个巨大的“忠”字。一个字大到满心满眼里都是,凡俗的灵魂也便和那个字一起变成泡沫飞升到虚空里去了。

人然后坐下,久呆着。

阅读成了戴在胸前的饰物,在煽动心灵。

空寂的日子,精心地用废纸扎一只风筝,再用谷草秸绑扎出一个草人。

风筝在我经常走过的河岸上空飘翔起时,谷草人坐成一副阅读的样子。

风筝于是就成了一本正在一页页翻阅着的书。

我想目光能牵住书的风筝,可那其实是没有阅读的日子。

在邻村的小羊倌哀伤的笛声里,我拥一卷书,像捧着一枚果实,坐在田埂上独自沉思。直到夕阳落入树林后面,小羊倌赶着羊群回家了。

我喜欢这样的情景。它是我青春期所神往得到的唯一的财富。

泰戈尔说:“请吩咐我,我将采集我的果实,满筐满筐地送往你的庭院,尽管有的已经失落,有的还没有成熟。”

好啊。

我将采集我的果实。

不管怎样,我在心里早已捧着属于我的青春期的一枚果实了。

认定了一个去处,就再也没办法逃身了,除了继续加速朝那里奔走,别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秋天的时候,发现一个很诱人的像鸭梨似的秘密。

其实秘密在一只黑箱子里,是在中学里教物理的哥哥同时管着的。我从黑箱子的缝隙里嗅到了带霉味的墨香,还隐约地看到令青春潮动不已的一角神秘的书脊。原来那个黑家伙里装着学校里所有的藏书。

趁哥哥不备时,我把自己细瘦的胳膊伸进了黑箱子背面正为我裂着的更大的一条缝隙里。

心蓬勃地跳着。

当我终于从那里面弄出一本书来时,我的心脏像个火球滚到了喉咙处,而在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欢快地流淌着透明而柔媚的生命汁液了。

从此在旱地里,一位蓬头却很帅气的少年身边或眼前通常便有一些他以前无法看到的场景出现———

太阳照着。

生产队广场一样大的场院里,同样巨大的麦草垛像埃及的金字塔。

一些农具和其他储物在太阳照耀下闪着熠熠的光。

少年蜷坐在一个面阳的草窝里,他看见滑铁卢之役后,葡萄牙摄政王正把一个特大的银托盘献给威灵顿那个恶棍。

少年觉得难受,虽然那是拜伦用最激情的声音歌唱出来的普世的诗。

而与“白”有关的两个青春的女子则给少年阅读的日子一路激起浪花。那个有黑亮眼睛、脸略显苍白的坐在从北平向东开行的列车上,行李卷上插着用白绸子包起来的南胡、箫、笛,旁边还放着琵琶、月琴、竹笙。白洋布的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素白的手绢。她没有同伴,孤单而美丽。

另一位是静坐在林深小屯里的一间小茅房里,她有绯红的脸腮,在那里呆想着什么。她是十八岁的女卫生员白茹。她沐浴在幸福的爱的幻想中,她说:“爱就得有心,从心里爱。”

少年躺在大场院的草垛前。

他看着她们。

从这两个遥远的少女身上,他开始了对异性的最初的关注。

从黑箱子里弄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少年已经轻翔在两个反差极鲜明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忧郁的少年。

从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眼里有梦幻和孤独。

他觉得一些情景暗暗地把他从眼前的旱地里拉开。

比如想起石匠的女儿加莉娜在保尔家对面的木料堆旁跟男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他几乎就与他们跳唱在一起,头顶是紫色调的天空。他最钟情看到的是林务官的女儿、富家子女冬妮亚,她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手里拿一本没看完的小说。她走过一座小桥,经过池塘、树莓、柳丛。塘边正在钓鱼的锅炉工保尔晒得黝黑黝黑的,身边放着鹅毛鱼漂和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她在一棵柳树旁坐下来看着小说,看着保尔。几天后在冬妮亚家里,她问他您喜欢看书吗?他说非常喜欢。她又说您想看看我们的图书室吗?就看到一架柞木书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保尔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藏书,自然有些吃惊。冬妮亚说咱们马上挑一本您喜欢看的书,您得答应以后经常到我们家来拿书。保尔说,我就是爱看书……

少年想,要使把保尔换成自己,我会博得冬妮亚的青睐么?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里会有些什么书呢?

当少年在空旷的田野上浸于幻想时,他没有想到,一个未来的快乐的泥瓦匠或以其他什么劳动每天只为把日子过得好点的小伙子已经从他身上决然走开了,这个世界上从此也多了一个受苦的灵魂。

啊,中学校里藏书的黑箱子,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

“我将采集我的果实。”

可是,用青春的血液燃成阅读的灯火,信仰的芳草地却总在目光的边缘,像足迹一样沉默。

我走不出我的旱地,走不出“西海固”。

在那里,有人在安然地低头待弄玉米的秧苗,一些牛队在发烫的地垄里播种蚕豆。

我坐在远处的高地上。我还是青春期一个沉于幻想的阅读者,心怀着浅薄的同情,在对远方的神往中拒绝融入这块旱地。

虽然阅读已不仅仅是冬妮亚、卡秋莎、林道静们,但真正进入崭新的境界,对一片土地,一份爱愿,一种命运找到普遍而思辨的感知方式,那自然已是与青春期几乎无关的事了。

寂静的乡村夜晚,依旧有亲亲依依的故事和人物从渴望有爱的心海里浮出,依旧带着阅读的气息和文字的影痕,而它们却无法抵住路旁或邻座女同学一个浅浅的却现实地投过来过的眼神。

就要告别一座围着古城墙的记录过我情恋初萌的校园了。

那是七月。

十七岁的我不敢在早读的黑糊糊的操场边对班上一位女同学终于逼近的火辣辣的眼睛说出一个字。但女同学比我清楚我们的目光曾经异样地碰撞过多次。最终她选择了彼此都喜欢的“阅读”传递了她的心声。当着同学的面,她突然大大方方地走近我。她递给我一本用白纸包了封皮的书,说你要的书拿好。知道没向她要过书,可是那本叫《第二次握手》的书确是女同学认为我曾经向她索要过的书。

想起冬妮亚家的柞木书橱,已分别了她的我后来一个人念叨过:

“同学,木头人是想向你要过一本书。”

走离青春期的阅读,我慢慢知道,那时如果不是在旱地,如果采集的不是一枚枚酸涩的青果,我将满筐满筐地送往你的庭院。

在旱地里怎么培植一株玫瑰

在西海固旱地里,安顿一颗心灵和在一块贫瘠的田地里寻回一把青菜或足够一年食用的粮食一样不容易。

一片草、一棵树、一茬庄稼终于在旱魔的阴影里长成气候了,一个远离另一个的心灵开始紧挨在一起倒伏在它们中间,心存感激。

没有人催促他们走上去路;相反,时间依然在暗中恩惠着他们。

一些挽留的声音执拗而朴素。

随着某一天一颗心“忽”地一动,这块旱地里从此生长出了一片又一片比自然更美的心灵植被。

我认识一位叫高琨的老诗人。他朴素得像西海固任意一棵立在山岗上让沙尘频繁地击打过的杨柳,却把一种叫“花儿”的诗歌唱得犹如旱地里飞扬曼舞的雪花。

半个世纪前,老高十六岁。老高小学毕业了。战争在鸭绿江畔召唤他。

老高穿上了绿军装。领导问:“为什么当兵?”老高胸脯一挺,照别人教的响亮地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太小,在后方当个文艺兵吧。”

战争就这样让老高未出发就转身走开了。

当战火烧红了鸭绿江岸的黑夜时,老高在西北大后方的军营里把一只小号吹得呜呜响。

几年后,老高背着那把为一场正义的遥远的战争伴过协奏的小号又回到了西海固,进了一家文艺单位。

老高后来的生活,上帝似乎早已将细节都安排好了:在一个阖上眼睛也能看得清的早晨,老高拉着一辆破旧的木制架子车,经过两个烟灰色的土巷子,一截青砖包面的老城墙,去客运站接站。老高要接的人是三个北京知青。可回来时不知怎么,老高的架子车上却只坐着一位女知青。老高在前面低头拉着车子走,北京女知青坐在车子上一脸柔情地盯着老高的两只脚看。老高穿一双黑条绒布鞋,鞋子破了,两只大脚拇指正露在外面。

几天后,女知青绯红着脸送给老高一双雪白的新球鞋。

老高给女知青打水洗衣服、吹小号、唱“花儿”。

女知青后来就做了老高的新娘。

老高不相信命运。可老高从此愿意相信命运。

面对新娘,老高说:“我的爱人啊,实在没啥贵物相送于你,就让我一生为你采撷‘花儿’吧。”

老高为新娘唱着“花儿”。

“花儿”开在新娘的脸上,开在旱地里的角角落落,像盛开的牡丹。

老高果然怀揣着一腔激情用朴拙的音调歌唱了一生。“花儿”唱进了《诗刊》,唱成厚厚一本《红牡丹》。

老高让远方的人知道,在诗的王国里,还有这么一种品质的诗;对于爱情,还有这么一种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歌唱。

“也许,外乡人很难想象,一个西海固的诗人对红色为何如此偏爱和向往,因为恶劣的生态环境,因为干旱、荒凉和贫穷。然而,那里的人们却不会因为贫穷和荒凉而失去歌声……”(花儿集《红牡丹》序·张贤亮)

的确看得见,在半裸的山峦间,野风瞬息间便扬起了隔世的尘埃,萌土的新绿顿时变成了一片疏黄。

拉木犁的人在无际的荒原。

寥廓的苍天下有羸弱的牛羊。

驴车缓行在坑坑洼洼的黄土道上。

一棵树日夜守在山岗,像苦行的人在那里忏悔……

“花儿”就从那里像飞鸟一样喧嚷腾起来了。

我知道,那是这块饱受损辱的土地上的人们呼喊的声音。

时间听得见这声喊,并且相信这里有像老高那样的爱情与企愿,便恩赐这么一种能染红这块土地和天空的花朵给他们,以慰他们对这土地的护爱。

一个老高。

一把小号。

一位从京城娶来的新娘。

一束烂漫的“花儿”。

在荒原的心脏里。

他们互相辉映,互相做伴,像一树亲亲依偎的叶子。

这个春天,又幸逢老高。

那是参加完作协一个会,早晨要赶回西海固。老高从寄居在省城的居所里高着嗓子打电话,几位都听出那声音里沉沉地荷着的苍凉和忍耐。于是记起昨夜约了要去老高家喝酒的,让另一个聚会不该地搅了。

咳,怎么能不去看老高呢。

一位白发的诗人和歌手。

果然一屋子的委屈与寂寥。

老高给我们看一桌子用报纸盖着的一筷子未动的凉菜,看柜子里一瓶五粮液。

他起身冲茶时说:“老伴先我走了。正好一周年。剩下我和一堆‘花儿’。”背影果然孤独。

桌子上有一册相片。就拥在那一堆“花儿”里。

北京女知青青春时穿素花的夹袄,留着撩人的长花辫,一脸笑。

老高说:“今天我也回老家,给她扫墓去。”

我就看见一座墓像一条船,愉快地、无悔地泊在西海固的荒山浪谷里。她的坟头上就要插上新折的玫瑰枝了。而她,可知道生命遗在世上的孤单?

在之后的另一天,我的一位也熟悉老高的感伤的朋友,他突然对我说,他觉得在西海固,那最温馨的爱的信仰是在托起“花儿”的风声雨声里。只有那时,你会看见远方的云朵和蓝天,心中恢复起那些稳固的持久的情感。

他说他也得到过一种花,但不是老高的牡丹的“花儿”,而是玫瑰。那是一个节日,送他玫瑰的人在远方给他发短信说,闭上你的眼睛,你将会看到一枝玫瑰。在西海固,你一样可以看见玫瑰,愿有爱的人不管在何方,都永远拥有玫瑰。

沉浸在花朵的甜香围裹中的朋友,他小心地将玫瑰枝插在了旱地里。他每天为它疏枝、浇水。不久,它竟然异样地生长起来,且旺盛繁茂,枝叶间流溢出浓浓的芳香和热烈的光彩。

好一棵壮丽的花树啊。

好像它的每一瓣花叶里都燃烧着如一位女知青或朋友的那位生在西北边陲却长在另一座城市的情人的真诚祝福。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人要学会真实而纯粹的融入现实不容易,寻找一个去处或藏身于心界之内深深的洞穴同样很难。

有人说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

细想这话,那其实是一个更难企及的生命境界,人往往得不到那样从容不迫的大自在,相反却时时都在受到自身或周围一阵阵袭来的寒冷的威胁。在生命的某些时刻,他们只能靠转过身躲起来,“靠自己身体内某个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托马斯·勃朗语)

我们注意到一群蚂蚁。

除了忙碌,蚂蚁一生都在危机四伏的长长的迁徙途中寻找着藏身的地方。地球多么大呀,可一群微小如粉尘的蚂蚁,却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地。

漫长的冬天,我们看不见蚂蚁,它们躲藏在哪里过冬?

有一天,美国诗人勃莱在自由女神像的裙摆一侧,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在注视一堆从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挤出来晒太阳的蚂蚁。他触摸它们的“坚硬的胸膛,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他从它们卑贱的躲缩的身体看出潜伏在那里面的焦虑、脆弱与恐惧。蚁洞无一丝着意工事的痕迹,那只是能暂且借以掩身的冰冷透风的水泥夹缝而已。

诗人更深地伏下身。

他大声和这堆蚂蚁说话,声音里带着伤感———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笨拙的方式爱你,几乎不说话,仅有片言只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当我们藏起伤口,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这一定是那蚂蚁的方式,冬天的蚂蚁的方式,

那些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各自隐藏生活”,这肯定不是生命的本意;等待和谛听门前的寂静也不是蚂蚁们抵抗冬天的唯一方式。

蚂蚁们懂得一种缺乏预见的生活会招致怎样的苦难,所以当严冬到来时,蚂蚁们倒显得很幽默。

“荒石园”主人法布尔说有一个故事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源远流长。

故事讲有一群孩童,他们带着装满油橄榄和无花果的草筐去上学,一路上喃喃有声地背着课文:

“冬天,蚂蚁们把受潮的储备粮搬到阳光下晒干。忽然来了一只以借讨为生的饿蝉。它请求给几粒粮食。吝啬的藏粮者们答道:‘你夏天曾在歌唱,冬天就跳舞好了。’”

法布尔随后说,这个单薄的小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三百年前的一位寓言家的目光撞在古希腊的岩壁上的一记回音———那是蚂蚁们过冬的另一种方式。身居现世,人把目光退回到遥远的过去,注视生命留在那里的痕迹。

人本来极像蚂蚁,忙活、游移、恐惧、躲藏,个别时放松,幽默一下。

不同在于,人似乎太多奢望,比蚂蚁活得更累,受伤害不仅在肉体,更多在精神。

人不得不躲开尘世时有放不下的痛苦,死的时候有许多不甘。

蚂蚁比人更谦卑,更少内心生活的风暴,不会愚蠢地留恋那些带不走的物质和本来就不可能重逢的岁月,所以走时悄无声息。

我想人如果能学会如何放弃,学会把自身和外界的喧嚣化作夜色去欣赏,那么昆虫的鸣声将为他打开一方从容走过生命严冬的无比温暖敞亮的天空。

但人往往不能。

蚂蚁或其他动物们可以在冬天的窝门前安心于一缕微弱的近乎冰冷的阳光,一面晒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晒着储备粮,饥饿、伤害、寒冷也许全是身体的事,与意识与精神构不成致命的联系。人却复杂得多。生存挑战、竞争威胁、信仰危机、宠辱压力、尊严遭损……有形的无形的,自身的外来的。人像一块压缩饼干,有时未被灾难吞食,自己倒先发霉成菌了。

人既想要自由,又为自己设置许多禁忌,在脚下铺上无数绊脚的石子,让所有的人都从规定的胡同里拥挤穿过。

从此意义上说,人不及蚂蚁。

人向往光明,却不能正视太阳附近的天空,更不能凝视太阳;人躲避黑暗,却能在黑夜中获得暂时的安宁的间歇和真实;掌声和鲜花给人瞬息脱颖不凡的绝唱,但生命最纤细逼真的纹理却只有在一个人的屋子里舒展开来。

在那里,心灵不再是被禁锢于肉体之中,而是徜徉在身体之外,远远地欣赏着生命。

人不能当众尽显自己的渴望,如同奇热的天气却不能脱光了衣服。人还不能口无遮拦地说话,脚不长眼地走路。人于是把自己肢解成两半,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里。在暗里的那个窄小却安全的私密天地,创伤静静地愈合,心灵积攒起新的力量,精神得到更贴心的抚慰。

所以当人困惑、迷茫、身心疲惫时,他有理由将直挺着向前的身体突然停下来。

远处,正是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去那里的路在暮色中。

在打开自己的屋门之前,那屋子是一个诱惑的手势。

生命开始突围。

那些脆弱而纯洁的生命,他们就像一片片随风飘扬的纸屑,在茫然中寻觅能够寄放心灵的一角天地。

在爱尔兰西部,被世俗所困的威廉·巴特勃·叶芝说: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岛。不管我现在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在我心灵的深处都听见,那水声轻拍着湖滨的声音。”

多少沾有拉丁人性情的三毛情挫台北,她于是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远方在哪里?

我们看不到三毛心中更远的远方,但我们能看见撒哈拉沙漠,在缓缓行进的江轮上,三毛的眼前就已有沙哈拉威人的炊烟在徐徐上升,她看见了他们的安详,滚滚红尘在身后渐远。

有一年多时间,她心灵中最安全的城堡却在大西洋海岛大加利岛南部的海边社区,那里的石头是黑色的,像电影《珍妮的画像》里的特写镜头,海滩荒凉如死。

“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西沙《在风里飘扬的日子》)

但在三毛眼里,那是一个美丽得像婴儿一样的小岛。

更有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卸下了我的像薄纸叠成的小船的顾城的世界,更有《修远》的海子……我不知道,他们是看到了遮蔽在世界另一面的什么而使他们再也不想回落到地上?还是厌透了戴着假面具在世间刺眼的招摇?走时,他们一定想到了比如蚂蚁那样的简捷而不虚饰的生命,并且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睡觉,地母会替你盖被,还会替你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奥涅尔《大神勃朗》)

但更多的生命不愿走得更远。因为生命是一股纯净的火焰,他们不会不愿燃烧。躲开,只是因为他们更看重纯净,而宁愿舍弃燃烧。

比如有一只美利奴细毛羊,因为忍受不了新西兰人每年一次的剪毛,它躲进深山。它躲藏了六年。人们发现九岁年龄的它时,它一身的毛已长达三十厘米,足够做二十套大号的西服。它看上去像一尊雕像。

人很快老去。人不愿在人堆里厮混,他躲在家里的火炉边。他回味中年,咀嚼青年,陶醉于童年。

创伤从皮肤上褪去,结痂在心里。

生命在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蚂蚁又爬行在长长的迁徙途中。不是因为灾难即将到来,是又一个忙碌的季节开始了。

静物给我们暗示些什么

相对于动感空间,人总是更倾心地沉浸到静物世界的特别秩序中去。

一个笼子悬挂在屋檐下。它精巧却空着。这么的空着是它的本意么?它是在等待一只鸟儿来住么?如果它能思想,它会想些什么?

十年前患甲肝被遣送回乡下、蹲在院前熬中药的我常对着这么一只笼子,静观凝想。

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

傍晚时溽热,光线溟濛,我看出笼子很是寂寞,像有迷失的困惑和无奈,与我的处境很相投。它在暗处,背景似的悬挂着,我专注地看它时,它的一部分到了明处,像地平线与我的视线对接起来,我觉得那是被我唤醒的那一部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笼子静着不动,我才深入地去想它。静物的魅力在于此。它静得越久,魅力越是逼人。它要是动起来,即使像时间那样的移动,也会顿然失了那种诱惑。

病中熬着中药,眼前挂一空着的鸟笼,再相宜不过。它动起来,一想都会头晕目眩,身体飘浮起来,恶心甚至想吐(这样的情形可是真多呀)。它静着,但盯得久了又会像秋千似的更加动荡起来,小院也顿时在一片呼啸声中向空中飞去。而面对一个空着的笼子的想象却脱颖新敏,难以忘怀了,以至从此对其他的静物也一致地倾心起来。

一次又一次靠近静物,做羁旅式的沉思。

那些时刻总是很折磨人。

可一些静物总在暗处忽然发亮起来,有一些人留恋在这些亮点之中。

静物是造物主留给人的一个又一个未解的密码。

人浮躁起来,冥冥中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你摁在静物前反省,让你知道人自身是流动的,所以也是暂时的。

人明白了这一点,便加倍地敏感倾心于静物的神秘与内敛。人想洞悉静物那不动荡的旋律究竟蕴蓄着什么、那融合恬然的轻缓触撞着时空的精微和平稳靠什么去支撑,人便强大起来;人远离静物,漠视神圣,人便腐朽脆弱起来。

人与静物礼仪般的互动关系的微妙健康之处,在于人改造自身的同时,也在孜孜以求地创造着新的更具渲示意义的静物。

他身上罩着粗布工作衫,魁梧、白髯,在一间有着宽大的窗户的简朴的屋子。他拿起木刀片和刮刀,在一座未完成的雕像前,刀锋轻滑过柔和的黏土。他一会儿高兴得眼睛发亮,一会儿双眉紧蹙发着奇异的喉音。

——他是罗丹,他在创造静物。

这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亲见过的情景。

罗丹《沉思录》的意象一经从巴黎的这么一间简朴的屋子里诞生,这个喧哗的世界从此便多了一片宁静,多了更多的深思的心灵世界。

我们注意到现实世界中一些普普通通的事物,通过思考媒介的网筛,从而具备了生命的灵性与韵律。

从同是法国人的尼埃普斯于1826年的某个夏日打开他的乡间住所的窗口,拍摄了一幅由鸽子、仓库及面包房构成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照片起,摄影成为人们全新的感知世界的影像方式。那些“移动过的静物”或奇妙无比的形态、或不同凡响的韵律节奏、或动感气势的渲染,在瞬间的光感辉印下凝固成更精微包容的“另一自然”,具象的灵魂像鲜艳夺目的果实挂在枝头上,人们在美感享受中随意摘食。

面对自然和日常的经验世界,我们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些具有特别意味的物象从庞大芜杂的视像空间里分离出来,并停顿在那里。

一块悬空的青岩没有沉落,谷沟阴影部分的凝雪呈靛青的颜色,乡村小学校破损的雨灰色的木篮板,泥泞中的一串发疯似的脚印……

我们沉浸在这些难以抗拒的氛围之中,有拥有秘密的兴奋。疑问在半透明中极尽渲染地闪烁。而我们往往透视不到物象蕴涵的全部意义,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这种发现的经验便更加色彩斑斓地反复进行下去。

静物因为内蕴太深,所以被时间凝固在了可视的空间中,有的甚至成为永恒;“动物”因包容太浅,便稍纵即逝了。

人创造静物,就因为人想把自己的思想通过静物留传得更久一些,比如光碟、书籍。

行动着的人突然停下来面对被创造的静物,那是对创造者的回报。

美国摄影家温·布洛克说:

“我并不想就草是什么、树不是什么作出描述,我想表现的是它们朝着我想让我说出的它们在自然中拥有的意味。”

我现在面前就摆着一幅摄影作品:《青椒第30号》,它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竭力捕取的。

就视角印象而言,看的结果,我不能确定照片上是一只青椒,还是抽象的人体。堪称“摄影界的毕加索”的威斯顿是以擅长********来构建他对生命的哲学理解的,他为此解释说:“它是一只甜椒,但又不仅仅是一只甜椒。”在加州的幽谷中,威斯顿可谓惨淡地受到这只青椒的折磨。他在《日书》中写道:

“7月8日……我现在正用两个有着令人惊奇的螺旋型的绿色青椒进行拍摄。”

“7月13日。我仍然充满热情地用两只青椒工作。”

“8月10日。青椒是无与伦比的演员。拉密尔几乎每天都拿新的青椒来。……在十个或比这更多的奇妙无比的形态令我着迷的时候,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在大师那里,将一只青椒,或是一枚贝壳,或女人体、沙丘、树干、岩石放到造型写实的哲学目光中,它们都具有了不凡的生命灵质,成为别具的生命真实。寻觅生命的根本形态,如同寻找新大陆,那迷人的海平线在暗示一种思想,你必将在思想的导引下停下来,在“青椒”中遨游。

而有时,我们仍然看不见一些静物。

与静物相遇,需要等待,在等待中结一段缘。

该在的,自是终有那会心的一见;不该在的,它们潮汐般地退去了。我们来不及找到“第30号青椒”,它们就退去了。

光线从它们身上移开。

最终属于我们的,是一面回忆的镜子。

透过弥漫时间的尘埃,目光找到某年一只空着的鸟笼、潮汐留在沙滩上的几枚贝壳、一串未解开谜的脚印……

(选自《朔方》2005年10期,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