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
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念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情眷念着人
———加谬
多年以前,我坐在老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大风像一群马队奔驰在村外的荒地上。越过山塬,越过田野,然后把身子平平地拉展在干涸的河床上飘———飘呀飘的。我的身子就跟着恍惚起来。感觉大风裹挟中的村子像一只在海浪上颠簸不止的破船。
这就是故乡的风。恬淡的时候像一河清水,暴烈的时候像喧啸的马队。
我的家乡———一座孤零零的小山村正好面对着霍拉儿山口。一年一度,大风从霍拉儿山口长驱直入搅起满天黄尘。有时风速之猛烈可以将碗口粗的树连根拔起。所以大约不到两年,人们就要把房基加固一次或在土坯墙上再抹一层黄泥。乡亲们大多长着一双眯眯眼而且迎风落泪!这就是风留给肉体的最好记忆。
闲淡的人听风,会听到风里磨损的土堡和发亮的珍珠;会听到风在远方像一根摇动的长草!忧伤的人听风,会听见风在山塬上碎成一堆破骨片!
不知多少年风一直在故乡的山塬上吹刮!我习惯了风就像习惯了我生命中固有的忧伤。风总是独自忧郁着又独自恍惚。又把人内心的忧郁悄悄化解了。风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然而谁又能听懂这风声?
活着就像是掠过屋脊的风在茫茫地吹。活着也许对普通的人来说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它朴素平常近乎于一根小草。因此不要在生命中寻找任何缘由,也不要去追寻死亡的意义。相对于大千世界,人的生命和死亡都是一件太平常的事。
聆听风这是我少年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在我以后的岁月中仍然占有很大的成分。因为在风里我不仅能够听到远处云朵的飘荡深处大地的呼吸还能体悟到风对沉默的世界所蕴涵的意义。
没有烦恼。我总是感到喜悦———作为被开启的生命自身的喜悦———那样朴素,那样新鲜,那样真切!那时,我尚不知道感谢命运。我只是糊里糊涂地感到喜悦。在我的故乡处处有惊人的美,仿佛这是大自然赐予给我一个人的。大自然毫不保留地把一切最神秘最本质的东西都给我了。如今我只能说,我感谢上苍使我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人降生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具有连绵不绝的黄土山塬上。
回想起来,那宁静的黄土高塬上确实有一种更高的存在。有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被什么关照着劝慰着。尤其是在我感到忧郁和迷茫的时候。
我的生命背景就是这样:褐黄的光秃秃的丘陵,厚重的土地,细小细小的流水,明净的巴掌大的淡水湖,低矮的土坯屋,大黑碗,苦难和忧伤,煤油灯下沟壕般的皱纹,朴素木讷的喜悦,粗糙的爱,谎言和神话,暴力和宗教……我知道这些早已渗透了我的骨髓,它们只能使我成为更纯粹的生命个体。
我不会忘记,一轮金铸的月亮如何一点一点地葬在村子后的茅草丛中。那厚重的天幕上的星子像是在怀念一个人似的闪闪发亮。它们仿佛因为如此之高而顿生悔意!一棵老槐树挺着大大的树冠把自己隐在夜色中像是在打盹!你若跑去问它关于风的一些事,它或许会告诉你晨光或者晚霞!或者是一只红狐的故事。夜晚有许多鸟藏在宽大的树叶下面啾啾叫着。它们被月光惊醒了但不敢飞。它们知道自己一旦飞出去就回不来了。村庄出奇地静。这种静使村庄更深地融入夜色中。而整块大地在平静下来的时候像一个坛子在封口。
宁静的夜空是一个善的大海。大地被某种宽厚的爱意笼罩着。人睡在大地的掌心。上帝肯定在暗中监护着我们。他给我们幸福的同时也为我们预备了灾难。但我们从不为此而报怨。我们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命运。
这时候我是不能入睡的。我听见时光之河缓缓移动。缥缈的夜空也在移动而大地又迎合了这种移动。这一切都被一种巨大的力量驾驭着。我理解这夜晚它自身包含的意义以及对人类隐含的启示!
我敬重我尚不能揭示的一切物象。我庆幸大自然把隐含的一切奥秘过早地向一个最虔诚的人心打开了。我有些承受不住。而且在这种大美面前我几乎脆弱得像一个气泡一吹就灭!
村后的山涧里,一曲细小的流水在山脚下转一个弯然后钻过桥洞向远处流去了。夜色正随着流水一点一点地溜走。深蓝色的天空被深处的细微的风一点一点漂白。在这样的夜晚我感觉到身子很轻。有时候我几乎不能承受这轻。
后来星星隐退在天幕后面。月亮西沉了。月亮在西山的一枝树杈上挂了好久,然后就滑落了。有一瞬间,万千物象都沉浸在自己所发出的光中。它们被自身的魂照亮了。这时候我想到了宗教。我想人是最需要宗教的。因为宗教是此岸通向彼岸的桥。
活着并不意味着你只有选择的权利。你还会去经历,你会在不断发现美的同时感觉到有很多东西在毫不经意间逝去了。逝去的永远不会再来了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我之所以对逝去的东西心存留恋就是因为它们是短暂的易逝的。大约在这一点人永远是疏忽的,又不知道如何珍惜。
如今我懂得了珍惜的意义,但又不能挽留。我知道那大自然在过去给予我的永远不会有了。其实上帝赋予人的是非常博大的但在人所感知的范围内又是非常有限的。他仿佛计算好了每一个细节。不会多也不会少。他给你有限的满足同时会留下更多的缺憾。仿佛人在最重大的问题上命运总是限制了我们。所以,相对大海和高山人是如此短暂仅仅是一个过客。如果说人拥有一切这其实是一个谎言。人实际上什么都不能拥有。人只能在意识上拥有世界。但不能占有。那么,倘若有人问我,你还需要第二次吗?我会说我够了。生命在形式上是无法重复的但在本质上又是重复的。
在对岁月的追述中我不得不反复提到我的故乡。其实故乡的意义仅缩小为我生命中的一个小光点。但是她从亲情的意义上说又超出了一切!它就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村。周围是数不尽的小土丘。山下一条日夜喧哗的小河。目所能及的天都山,时常成蓝色的霍拉尔山口。一些行为卑谦木讷的人。蓝水晶一般变得坚硬发亮的天空。赤露着土之本色的大山。充满灵性的牛羊。隐忍着的喜庆和葬礼。节日般的日出和日落。
在特定的意义上,我十分倾心故乡的时事变迁和日月运行。日落是大地和天空举行的葬礼。而日出是某种喜剧的开端某种生命的开端。太阳无可替代的辉煌超过人间所有壮阔的悲喜剧。它把人生和大自然的存在推到美的极致。
奇怪的是对于初升的朝阳,我总是联想到那红红的朝晖铺洒在一片新坟的土地上。那是刚刚埋葬了父亲之后。静静的山野里太阳光红灼灼的,十分艳丽。山涧里的鸟儿在太阳纷乱的光线里面飞。像另外一些燃烧的光点。它们在太阳光里燃烧化作了另一种精灵。能在阳光里融化的鸟儿是幸运的。可是,我的父亲归土了。一片潮湿的新土垒起的坟包上阳光变成了一层厚厚的金粉。站在生命与死亡的交汇点上我发现生命与死亡原来是相通的、一体的。
我不会忘记站在高塬上去聆听天空和大地的声音。最初我是背着背篓去山塬上拾粪。当经过一只朝天竖起的电线杆时无意中却听到了一种声音。我便放下背篓抱住了这个发响的电线杆。
电线杆作为一截木头已经干枯了。它孤零零地竖立在大地上像一根单弦被迅猛的风弹奏着。那时候我抱紧电线杆贪婪地把耳朵贴紧在上面。于是,我听到了大地特有的声音以及声音中不断展开的辽阔。
奇怪,我幻想着我的心被空幻的东西充得满满的。然而一会儿又变得空茫茫的了。我一直被什么东西引诱着,而且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使我的生命在一瞬间温暖起来。在这空荡荡的山野里我想对着一个人说话。此刻天空和大地空得像一场梦。它们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它们的一切意义都是我们加上去的。只有活的生灵才是真的才是天地间的主宰!只有生命之光才使一切有了意义。
随着时光的推移未来越来越具体化了。好像无际的海面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退去而消失了。只剩下沙滩。那沙滩上面布满了岩石。
少年时,我没有想得过多。那时我只有一颗单纯的心。我只是充盈着喜悦。世界在最大程度上吸引了一个少年。那时天确实很高。而且蓝,那是不能让人放弃想象的蓝。天高到缥缈蓝到虚幻。云气清澈,空气如水。土地在白雪的映衬下发黑。云朵白得不带一点杂色。轻缓得使天空充满了隐隐的动感。原始的天空就是这样。既纷乱不堪又秩序井然。那仿佛是神刚开始建构她的殿堂。天空像纷乱不堪的采石场。那时我渴望到天空去牧羊。突然一群沙鸡飞过头顶,“刷”的一声像一捆草从我头顶掠过去。我担心沙鸡如些急迫地飞是会撞死的。因为在电话线下面,我曾捡到许多被碰断了翅膀或被碰掉了脖颈的沙鸡。它们几乎都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可是这样明亮的眼睛却在一片明亮的天光里成了盲点。它们似乎在自己的想象中飞。结果总是碰碎在无法想象的东西上面。可以想象这是在它们飞行的快乐中突然地遇见了灾难。这里面是否隐含着劫数?不可抗拒的劫数!
然后我长大了,开始体验到迷惘。有很多消失都是关于人的。对于人事我是如此麻木。我到十里外的麻春小学去读书,我开始接触到文化。最简单的带有政治气息的文化。我是去开始认识一种文化的世界了。我被严厉的老师限制在课堂限制在校园中。然而我是如此强烈地迷恋着自然———我听着教室外的鸟鸣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脆。白云飘过校园上空的山顶。山脚下的农人扬着鞭吆喝着黄牛在田间耕作。我不知道我是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生活,抑或是远离生活?渐渐地我长大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生活和我的想象总是不能融合。
生活在一天天地粉碎了我的梦想。大自然正在我的眼中褪色。是不是长大就意味着远离和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
我总是越来越留恋山野里的晨光,河面上的晚霞,冬天的白雪和深秋的细雨。我仰望高空的彩虹,因为《圣经》里说,彩虹是上帝晓谕众生的象征。我总是见不到上帝,然而上帝说他确实为我们显示了背影。
在塬上,我观看一只红红的野狐在奔跑中燃烧起来。一群狗助着人威追上去。美丽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却显得惊心动魄……我的心揪紧了,在红狐和狗群渐渐消失的地方,扬起的尘土弥漫着。在我听见红狐号叫的地方———天空塌陷了一角。大地一时变得破烂不堪。
黄昏时,归圈的牛羊在村庄掀起一片喧哗。小羊羔从大人手中挣脱,咩咩地叫着在羊群中准确地找到羊妈妈,然后一头扎进母亲的肚脐下,尾巴欢快地摇摆着,身子一顶一顶地咂着奶。看一下那母羊的样子就会发现,羊的母性和人是一样的。
红彤彤的夕阳落山了,太阳不是葬在自己的废墟上而是葬在自己的宫殿里了。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整个世界为太阳预备了富华的葬礼!
宁静的山村弥漫着焚烧过的蒿草、刺蓬和芨芨草的苦香。一切生灵都走向自己的居所了。人的世界让位给神了。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就在古老的梦想中重新复活了。这一刻我想,即使过去一千年甚至更多,都有人记起这个小山村因为山村的一切都融入大地的记忆。
煤油灯点亮了,黑房子里人的影子在土墙上晃着。铁锅里的土豆煮憝了在噗噗地冒着热气。回家的农人大声咳嗽着,然后坐在煤油灯下。粗大的手里捧着全身裂纹的土豆放在嘴边吸溜吸溜的。不要鄙夷这粗俗的食物,一切都是上帝的馈赠,谦卑的农人最懂得这些。所以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始终微笑的上帝。
夜晚,村庄里要进行一些神事活动,邻居家的白大娘已沐浴完备。她在准备香和祭物。神是被供奉在墙壁的神龛里的,它还没有被请起。
村庄里的人都信神,哪怕是最凶悍最蛮勇的人都敬畏神,因为神是一种最高的存在。
这村庄里有一个例外,董三爷不信神。也从不去庙里拜神。他是地主出身。解放前曾做过区专员。他脸膛红红的,粗重的眉毛很长,几乎把整个眼睛都遮住了。他从不正眼瞧人,眼睛深得像茅草遮下的一眼枯井。我一直躲着他,每天他都起得很早给生产队拾粪扫村子,但从不说话。
冬天降下一场大雪,把一切都掩藏了。大地一下子陷入寂静的深渊。房屋、土地、山丘、原野全变白了。仔细看去白雪覆盖下的一切都显得清淡肃穆。那些原本朴素的东西一下子就带着神的光辉。一切都静止了。这寂静就像是一座深宫的大门突然向你关闭。世界回到了人的反面回到了灵魂的深处。它不会是一堆聚集的沙。而是一朵正在做梦的花。
白雪下面的世界停止了呼吸。冬阳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轻薄得像一盏灯笼把淡淡的光晕悄悄地抹在雪地上,寂静的雪地里,先是竖起两只耳朵,像两条平行伸起的小小桅杆,试探性的显得很警觉的样子。结果除了大地微微的声息,什么也听不到。然后它大胆地往出一跃,就从洞穴里跳出来,站在一条土坎上。原来是一条灰兔。眼圈是桃红的。它在雪地里一起一落地奔跑。洁白的原野随着悄悄起伏。太阳光红艳艳的洒在雪地上。这是一只单纯的兔子。但对人类充满着戒心。
大雪覆盖的冬天,一群小孩在一起总是玩一种“过家家”的游戏。大人忙于婚丧嫁娶。老人抱着小泥炉煮着酽酽的茶水。他们静静地沉浸在岁月中一般不在怀旧。怀旧是伤感的。
屋外木杆上挂的狐皮正在风干。庙山上的一只铜钟有时自己响起来。外出多年的人回家了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妲子嫂在深夜哭喊生下一个小男孩。红红的炉火映照着初生的婴儿。生命甜美得像一朵花。
这些夜晚,我总是听见胡琴声是邻居家的栓子拉的。那胡琴声的曲调哀婉凄凉。我听着那曲调久久不能入睡……
奇怪的是,那声音总使我预感到山路上有一个跛子背着褡裢在赶路。他在寻找夜宿的地方———寒冷的冬夜他可能看见了远处村子里的灯火。可是他总是走不到这里。后来我入睡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半夜里突然惊醒,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院子里一片沉寂。月光的睫毛簌簌地沉降。风在屋顶上呼呼呼地吹过去。门栓子被摇得叮叮当当地响。那个跛子呢?
窗台上的灯一直为他亮着。他为什么没来!
清晨我去挑水碰见三爷,他一个人从庙山上下来,遇见我时他没有说话。黑黑的眉毛上挂着霜遮住了深深的眼睛。我很想看看他的眼睛。可是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感觉到了这个老人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雪下面的水清澈得好像并不存在。我看见水滤下洁净的卵石。把马勺伸进水渠里却感觉到了水的重量。端起马勺一看水是黑的和马勺一个颜色。往桶里一倒却“哗”地响了一声。
山沟里奇静,流水叮咚有声。
春天无意中来到了。先是向阳的山坡上白雪在融化,露出一块一块发黑的土皮。太阳已经有了热度。不久向阳的山坡上面的土皮变干了。上面冒出一些嫩嫩的草尖儿。草尖儿白白的又带着一点淡黄色。蚂蚁在地下忙碌。土拨鼠重新打洞。一些体积大的獾走出洞穴爬在向阳的山坡上晒自己的骨头。不久,大片大片的羊耳朵、红梗子、打拉拉秧还有马刺苋子草全部探出头来显得非常羞涩的样子,仿佛觉得世界有点陌生。太阳持续升温,不久天又落了一场酥雨,仿佛谁猛得喊了一声,这些小草便呼啦一声全涌出了地皮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红嘴斑雀站在榆树枝上起劲地叫着。然后落了下来,从一个土坎上飞到另一个土坎上。翅膀扑扇着,它飞得不高也不远,但总是在不停地飞。两只彩绸子似的花翅膀一直在扇抖着,并且欢快地鸣叫着。
生命在躁动,一个新的世界在复活,万千生命都开始上演一部新的活剧。然而春天总是伴随着饥饿。在春末夏初的日子,气候干燥,西北风天天在土塬上干号。田野上一浪一浪的黄风向前推搡着挤拥着。冬天遗留的蒿草碎纸片塑料袋毛发等被风卷起又被抛在空中旋转着。那时我躲避风像是躲避一群狼。天空灰蒙蒙的。回到家喝一些黑黑的面糊糊。门外的风还在呼啸。窗格子上的烂纸片呼啦呼啦响。炕上的母亲头发灰白杂乱,正往破衣服上缝补一些破布片。
我们村子一带开始流行百日咳和脑炎。有一天村子里的某一家传出哭喊声。母亲赶忙起身往外跑,我也从后面跟着跑出去。那么多的村人都跑向出事的那一家了。不久,从那家就有人慢慢走出来,几个人抬着一块木板,门板上面捆着一个夭折的孩子的尸体。那孩子的尸体用谷草卷着。一群人将孩子抬向后山然后烧掉。这时为了驱邪家家大门前点燃了一堆谷草。
这样的事情总是频繁地发生,我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夏夜,铺着毛毡在院子里躺下来,听见庄子下面葫芦河里的蛙鸣声此起彼伏。风苗像凉凉的冰片从土塬上一层一层地漫过去。夜晚的穹空蓝得像大病了一场的海子。我被这种纯粹的夜空感动得流泪。
秋天粮食收割完了,这时候负重的田野显得宽松而疏朗,大地有一种欢快的调子轻轻响起,像凡尔纳的感伤诗篇。万物学会了含蓄的抒情。这夜晚仿佛有一位神在高空不断地晓谕我们。起身坐在门槛上听黑黝黝的槐树的叶片在晚风里簌簌地翻动像海面上的风吹动了一片小小的风帆。黄黄的月亮从庙山顶上升起,我突然觉得我发现了什么。当我要把这告诉给人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原来月亮是无法言说的。
有人说,天才得万物的骨髓,庸才得万物的表皮。我是庸人只得万物的表皮也就够了。
三爷临死的那一年,谢绝了一切亲人一个人独居了。在村外的庙山脚下他住着一个别人废弃的独院子。即使在白天他的院门也紧闭着。人们不知道他在房子里干什么。时间久了,他院子里的草长得半人高。那杂草在无人关照的时候长得十分繁茂。
只是黄昏时,村人常常见他上到庙山顶上,久久地站着。他拄着拐杖风把他的眉毛和胡子吹得一片纷乱。他在想什么呢?
他的墓地是他自己造好的。是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坳里。临死时他对儿子说:我死以后丧事从简,往后也不要来打扰我!
那个专伺神事,为村民解除病灾的神婆白大娘却是病死的。确切地说是疼死的。我一直记得她疼急了用前额去撞墙壁的情景。她是活活疼死的。她的儿子由于无钱买药用手抱着头,无奈地蹲在地上听着母亲哭喊。有一天那声音终于小下去了然后长久地消失了。栓子妈死了,那一刻村庄出奇地静。一个懂得通过神专门去医治心灵的人,却没有得到安静的死。
我无法忘记,我的少年伙伴银锁和我一起去山里放羊,在山坡上突然哑掉的事。那时,我们看着一群大雁嘎儿———嘎儿———地叫着飞向远方了。久久地,那一群大雁在天边消失了。
我俩开始对着空茫茫的远方呼喊,想招回那飞逝的大雁。后来,我就听不到银锁的喊声了。我看见银锁躺在山坡上打着滚,使劲地号叫着并且用手不停地撕着脖颈。
如今我的身边还保存着一张发黄的照片。是我和银锁照的。我们那时的天真和欢乐都留在了这张纸片上了。看起来这纸片很旧色彩正在褪去。但上面的太阳光和我们的笑声永远是无法褪色的。
最后,我终于记起了十三年前那一年大旱,太阳几乎烤焦了大地。土地连续三年寸草不生。栓子赶着一群羊去西山放牧,结果一群羊全饿死在天都山。栓子回到家时,神情恍惚面色哀戚,成天痴呆呆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手里抓着一堆石子一个一个的茫然地数着。
后来,在一个月亮十分明亮的晚上栓子偷偷地潜进屋里乘妻子不备将两个熟睡的小孩一个一个地抱出屋去然后扔在门前的一眼水井里。第二天当人们发现这一切时,栓子已变得完全疯痴了。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又笑又唱。可是我不知道在栓子精神崩溃的一刹那为什么采取了如此惊心的暴力!谁又能说得清呢?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说得清的。面对许多发生的事情我们又是无法选择的。
哦!我的故乡,你给予我的难道仅仅是这些吗?
风中消失的云片
我盯着———那支驼队一直走进霍拉尔山口就完全消失了。可是过了好久,我依然从空气中听到那遗留的驼铃声锵啷锵啷地响着……
一个瞬间,世界仿佛在我的眼中空了。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得紧紧的。
那时霍拉尔山口在清晨一大片弥漫的云气中显得灰蒙蒙的。后来,它就完全融进了云气中。
我站在村后的土坡上,却能感觉到从霍拉尔山口刮过来的风凉凉的,有很硬的劲道。同时,我看见有几只黑鹰在霍拉尔山口上方搏击着长风,身子旋转着像一些破碎的纸片……那一刻,我的心被虚幻的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一刻,我懂得了实体的世界却原来也是虚幻的,而那种以庞大的实体为背景的虚幻能让人绝望!
现在,我眼中的那支驼队彻底消失了,它同时把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什么东西带走了……
其实那十三只驼仅在村子里逗留了一个晚上,就消失了。可是我却长久地记住了那种消失,像某种不轻的伤害!
那个晚上,村子几乎为十三只驼醒着。那个晚上,风不是很大,夜色却很浓酽。那个晚上,夜色中所有的东西都仿佛带着灵性,睁着眼睛。就因为村子里卧着十三只驼。
我听着我家屋后那些卧着的驼,像一块块蠕动的巨石。一整夜不停地反刍着草料。声音那么重的传过来。以至使我彻夜难眠。
虽然是第一次见驼,我却不感到陌生。我喜欢这种高大而温顺的动物。当驼队摇着铃铛进入村子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异域的陌生气氛,我被这种陌生的东西所吸引。我有时候,会被一些完全不起眼的东西感动着。我就这样。我第一次为另一种生命感到惊喜!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驼队就启程了。驼铃声在早晨的空气中响成一片……十三只高大的驼,慢慢地沿着一条线晃着……背景是深秋清爽爽的天空和山峦。风吹起来,白杨树树叶子干飒飒地响着。一些柳树的小叶片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行进中的驼队踩在干巴巴的落叶上却听不见声响。
一条小路向远方延伸着……早晨,整个山野十分静,驼铃的声音惊动了路边的宿鸟,鸟就扑棱棱地飞起来……叫声清脆得像水晶。但是,山野呈现出来的景象十分苍凉。至少,我当时的心境是这样。我有点承受不住。是什么东西让我承受不住呢?我也说不清。我听见驼铃在风里响着……响了好久,好久,然后在风里消失了……驼队融进了远山,而远处的山还在轻轻晃着……晃着的还有一大块天空。
过了好多年,那远逝的驼队的影子却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然而,至今我也想不起那几个牧羊人的模样了。在我的感觉里他们成了驼队中的一部分。
在大自然的特殊氛围中,有时候,人就成了另外一种附属品。想必,那些牧人已经成了另一类驼人。他们骑在高大的驼身上,看起来只是一些小小的晃动的黑点。样子与高大的驼比起来非常单薄。
驼队消失的那一刻,初升的太阳在霍拉尔山口闪着金华子。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里,除了几只飞翔的鹰,没别的什么。我突然想起,过去的许多东西都是从那儿消失的。
现在想来,那支驼队一定和村子里的人交换过什么东西,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自从那支驼队消失以后,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是一直惦念着那十三只驼么?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似乎把什么东西都忘了。然而,我心却一直悬着,仿佛总在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牵扯着……
那年,我十三岁,心里装着许多事,却都是懵懂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却长久地记着那支驼队。印象中它们庞大的身影一直贴着山脊在摇晃,后来就剩下一些虚幻的影子……
后来,我开始留意天空,留意大地上跑动的风。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等待……我虽然知道这种等待多半是无望的。但我依然变得十分固执。我想象着,有一天,驼队能突然在我的眼中出现……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后来,这种由对驼队的等待就变得十分宽乏了。
不久村子里来了一个杂戏班子。热热闹闹地演了三天。最后一天,有一个小丫头在空中走钢丝,摔死了。吓呆了一大片人。杂戏班子离去的时候,走的还是那支驼队走过的路。只是它们离去的时候不像来时吹吹打打,而是默默的……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一种格外的沉重和忧伤。
是驼队也好,是杂戏班子也好,它们在村子里热闹上一阵子就消失了,把比先前更浓的落寞和空茫留给了我们。
有一天,父亲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久。他说这个娃娃怎么变得傻乎乎的。眼睛里空得能剩下两只船……
其实,我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吸引我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风一缕一缕地吹过来,声音却在远处响起来……风缭乱了我头发,我觉得我像个羽毛纷乱的鸵鸟。别看村子敦敦实实的,其实,土墙上,屋顶上,以及树干上都开着许多的风眼,风一吹它们就呜呜地响起来……天风随意吹拂,所有的东西都动起来……村子寂静的时候像在做梦。除非有一大群鸟来把它唤醒,否则村子的梦会一直做下去。在平静的午后,从大地的深处会传出天牛的叫声。可是有谁知道这正是一场暴雨的先兆。
不久,果然下了一场暴雨,地上发了一场洪水。吹走了好多的牛羊马匹,还有树木、庄稼和人。
山洪在沟涧里响了好久。声音轰隆轰隆的。后来厚厚的黄泥淤了白石滩。接着,来了一次霜冻,天一下子凉透了,大地变得紧绷绷的。
妹妹得了猩红热,睡在炕上喘气,两个脸蛋烧得红扑扑的,小胸部一起一伏地扇着……母亲完全慌了手脚,围着妹妹瞎忙乎。都快十天了,妹妹还不见好转。
默默的父亲从自留地里背回了一大捆一大捆的烟叶。烟叶拖在地面上刷拉刷拉地响。整个院子里弥漫着烟叶的苦味道。父亲沉重的样子有些吓人,他脸上的忧伤像树皮一样可以揭下来。
我蜷缩在屋顶上,我仿佛在逃避什么。我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那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谁会想到妹妹会在一个早上离开了我们。她一闭上眼睛就安静了。我忽然觉得妹妹有些陌生。在前一个晚上,我一直攥着她的小手,那么烫,到了半夜,那小手就一点一点变凉了。
母亲哭出了声。母亲的哭声由开始的忧伤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某种倾诉。好像她要把自己的伤心哭给天空听。
天一片一片地放亮了。我一直走出门好远,才让眼泪流下来。我看见有几个人,背着谷草抬着木板,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不愿看到妹妹的身子被卷进冰冷的谷草中。我躲得远远的,我抱住村后的一棵老槐伤心地哭着……
可是这一天,天空明净极了,风软软的,像抖动着的银飘带。我觉得天空从来没有这样高过,这样蓝过,像含着救赎的意味。远处的天都山只是一片朦胧的蠕动的蓝影……村子四周以及道路两边的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叶子在一个晚上全脱尽了,落下的叶子在风里干干地卷着。
可是,妹妹死了,周围的世界却一点也没有变?它应该会变一下的,或者发生一些什么,却没有。
接下来,我看见几个人抬着木板上的妹妹,向霍拉尔山口走了。一路上风把门板上的谷草越吹越少。最后露出了妹妹的身子。我想。过了山口,风会液起来,像海潮一浪一浪地长大。妹妹的身子会很冷。妹妹快十岁了,那些人没有去烧,而是选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埋了。
然而,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亲人的突然失去,我伤心了好久……后来,我知道妹妹就埋在霍拉尔山口不远处的一块红柳的边上。过了好多年,我去看妹妹,找见了那个小坟包,而它几乎被风磨平了。我在那上面堆了许多的小石子,还放了许多的野花。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不起了。我几乎整天呆在屋顶上。随后,我也得了一场病,也是猩红热。病中的情景,我一点也记不起了。听母亲说,我病了三天,然后就死了。尸体都放在地上了。父母几乎都绝望了。可是眼睛里没一点眼泪。他们静静地看着我,不知所措!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呆立着,等着,我被谷草卷走。然后再埋掉,像妹妹一样。
可是,在最后的一刻,有一只手摸在了我的脸上,我就醒了……在醒来的一刻,我记住了这只手它就放在了我的前额上。这是谁的手呢?事情就这样怪!
在余下来的日子里,村子里发生了许多事,都出乎人的意料。有些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我们感觉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不知不觉中,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容貌。
我一直注视着霍拉尔山口,我又一次想起很多东西都是从那儿消失的。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那地方对我隐含的意义到底有多大。
但是,除了一次次地失望,我仍然在向往中等待着。说到底,我是在等待一场奇迹的发生。我总觉得在平静的生活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事实上,我等待的东西都没有出现。包括那支驼队和那支杂戏班子。倒是从霍拉尔山口刮来了一股一股的寒流,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后来,我得了一场喉炎就哑了。而那时大地已经封冻了……霍拉尔山口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选自《青年文学》2001年07期,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