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事可以袖手听任天命,工作却需要十二万分的努力。
为了迅速打开局面,在商贸口子上混个脸熟,我托米娜帮我约了各大卖场的外宣负责人,在老字号丰生水喜摆了一围。
换作刚出校门时的我,叫我去赴个饭局都得磨蹭半天,现在却换成了我请人吃饭。经验告诉我,工作不仅是采访写稿,更是喝酒吃饭,在某种程度上,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原来预计包括我和米娜在内12个人,没想到对方共来了13个,只得让服务员临时加位,少不得偷偷出去跟领班说加几个菜。别的倒没什么,一百多一盅的鱼翅汤可心疼死我了。这些个天杀的,姑奶奶跑去找他们时没好脸色,一到吃饭时人倒来得倒整齐。
有了米娜做陪,大家的酒都喝得很爽快,气氛也搞得很欢快。其他人都还好,见我是个姑娘家,也就意思意思,不会往死里劝酒。
唯独那个曾经给过我鼻子眼睛看的领带男,喝起酒来最没有酒德,说什么感情是喝出来的,我给他敬酒时,他一把夺过我的酒杯,毫不含糊地把杯子给倒满了,满得就差没溢出来了。
我委婉地推辞:“王经理,我真不能喝,一喝就酒精过敏,今天也是看在交了这么多新朋友的份上。”
领带男将一张臭烘烘的嘴凑近我说:“你当不当哥们是朋友?”
我忍住恶心强颜欢笑:“那肯定是了,今天能赏脸来的都是我路小丙的朋友。”
“是朋友你就把这酒给喝了。”
“我真喝不了。”
??
关键时刻,还是米娜挺身而出:“王哥,我这姐们是真不能喝,回头喝得当场倒下去了,也扫了大伙儿的兴。”
姓王的双眼血红:“那你看着办吧,不就一杯酒么!”
“也对也对,不就一杯酒,谁喝不是喝呢。”说话间,米娜拿起桌面上那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红酒,一仰脖子就倒下去了。
13条大汉一齐热烈鼓掌,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hig h到了极点。
只有我知道,米娜前几天还喝得不省人事,是在酒桌上被人抬回去的。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却对她有过难以启齿的芥蒂。
坐下来的时候,米娜身子有点晃,我伸出手来,在桌子底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很多时候,一句谢谢的分量太轻了,以至于说不出口。
幸运的是,米娜的酒没有白喝,我的鱼翅汤也没有白请,局面总算打开了,新闻线索开始从各大超市、电器卖场、家居广场等处源源不断地传送到我手里。入行三年多,我终于也尝到了挑肥拣瘦的滋味。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将自己忙成了一个陀螺。这种忙碌和以前跑热线时那种忙碌又不同,以前是无头苍蝇式的,今日不知明日事,眉毛胡子一把抓;现在呢,是有的放矢式的,自己从新闻线索中找选题,做策划,白天出外采访,晚上写到深夜,每天吐出半个版或一条大稿,写到低血糖发作,两眼都冒金星了还依然写啊写,好像身后有个催命鬼一样。
不写不行啊,不写,编辑一直等着啊,不写,旁边一堆人都看着呢,等着你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好让他们瓜分去。
最要命的是,我天生对财经知识少根筋,写起这些东西来完全找不到感觉。为了弥补这点,我只得从书店抱回一大堆经济学之类的书,写稿之余,还要对着什么萨缪尔森、曼昆之类的一顿猛啃,天知道我到底消化了多少东西。
苦心人,天不负。这般拼命,我终于又回到了采访部稿分前三甲的位置,也让自己成功地瘦到了90斤以下。作为一个曾经遭受过雪藏的人,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啊!面对汤卓尔之流不无妒忌的目光,我应该高歌一曲 《翻身农奴把歌唱》 才是。可是为什么,我品尝不到成功的喜悦,而只是感到一天比一天累?
累的人不好受,闲的人也不好受。小李子这阵就没少向我抱怨最近老被刘文统批,说报纸上看不到他的名字。
“那你就写几篇大作让他瞧瞧呗。”
“您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线,跑出一朵花来也出不了什么大稿。”小李子说,他目前在我们部门的感觉就是,完全没有存在感。
“还存在感呢,你就扯吧。”我嘴里笑他,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形容得还真贴切,当初我没事干的那会儿,不就觉得自己跟个游魂似的,丝毫不被集体重视。
看在同是焦虑人的份上,我把手头的几单活匀了点给小李子,没想到这家伙处理得挺不错,写出来的经济报道头头是道。私底下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这方面很感兴趣,颇下了一番工夫钻研。
还是亦舒那句话说得对啊,“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到的”。不知道这些报道见诸报端时,小李子的存在感会不会加强一点。我们的存在感,不都是建立在他人对我们的认可上么?
为什么做新闻的人闲也焦虑,忙也焦虑呢?这个问题只有去咨询陆峰,但是最近他的日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我看他的 QQ 签名都改成了:新闻业是惶惶不安的人、贪得无厌的人、叛逆造反的人或无耻屈服的人最多的行业之一———布尔迪厄。
估计他正为新建的网站焦头烂额中,我也没好意思打扰他。每当想和他说话时,我就点开他的博客,看他推荐的小说,听他喜欢的歌。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会摊开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用他的博客音乐做背景,那是林忆莲的一首老歌。只有在这种时刻,我才觉得,他仿佛就在我身边,一直未曾远离。
月底和秦岚一起去参加短期培训,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名目,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放松的好机会。
下午听完课我准备回宾馆,秦岚提议说,不如出去玩玩吧。
虽然我对和一向敬畏的女上司同过夜生活并没有什么兴趣,但看着她一脸的期待,我只得说,好吧。
没想到秦岚还挺会玩的,节目安排得很精彩。我们先是找了家日式料理店吃自助餐,然后跑到的士高去蹦了会儿迪。很久不去这种场合,我都有点束手束脚,找不到感觉了,反倒是秦岚很放得开,和一个黑佬狂跳了阵贴面舞,其热辣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青春女孩。
我头一次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女上司,其实是个丰富而有层次感的人。这样的女子,按理来说是很吸引异性的,为什么她至今还是独身?
玩够了,我们找了家酒吧喝酒。
这是珠江边一家安静的小吧,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在烛光中,吧台中有三两星灯火,一个剃着平头的女歌手怀抱吉他,在台上静静唱着小野丽莎的 《M y bo y》,歌声流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暧昧。
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南风从窗外悄悄吹来,轻轻吻着我的发、我的脸,这感觉如此惬意。
烛光迷离下,秦岚微眯着双眼跟着吉他的节奏轻轻唱和,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媚眼如丝。她问我:“很放松吧?”
“是啊,平常每天就忙着写稿。”我问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今晚这样,静静地吹吹风、听听歌,有多久没有享受一下自己的小生活,有多久没有停下来,聆听内心深处的声音?
“看到现在的你,就想起了以前的我。”
“是么?”我实在很难把自己和精明能干的女上司画上等号。
“是啊,谁没年轻过呢。”秦岚伸出右手轻拂了一下头发,开始追忆往事,“以前,我刚到报社来的时候,也是你这么大,每天铆足了劲拼命干,就像上了发条似的,也不知道停下来歇一歇。”
“没办法啊,干我们这一行,手一停口就停。那您今天总算是熬出头了,至少不用再像我现在这样焦虑了。”
“你错了,到了我这个位置上,只有更焦虑。”秦岚吐了个很圆的烟圈,“布尔迪厄早说过了,新闻业充斥着惶惶不安的人和无耻屈服的人。”
布尔迪厄?这话好熟,我似乎在哪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秦岚感慨说:“其实不独是新闻业,你看看这酒吧里的人,一个个看着都潇洒自如,其实谁不焦虑?”
她指指那个女歌手:“你看看她,一直红不了,只能在酒吧混混,肯定焦虑吧。”然后又指指角落里的一对男女,“那俩肯定是出来偷情的,这年头相爱却不能相守,他们能不焦虑吗?”
说到这,她突然用一只手指对准了自己的鼻尖:“还有我,眼看着就要老了,喜欢的那个人还是一直都等不到,你说我是不是最该焦虑?”
我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上司绷着脸不理你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上司酒后吐真言。明天她酒醒了,还不定怎么对我呢。
扶着秦岚回宾馆时,我脑子被风一吹,忽然间来了灵感:她刚才说的那话,不正是陆峰的QQ签名吗?
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此话能使所有焦虑的媒体从业者心有戚戚。